凌小汐

“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这是胡兰成《山河岁月》中的一句话,每次读到,都会令人生出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

这句话,用来描绘乐府诗中的女子,甚为妥帖。诗中佳人绝世独立,时而停驻洛水之滨,时而陌上缓缓而行,田田莲叶,单衫杏子,她环佩玎珰,她笑语琳琅,她忧伤终老。而从她云鬓上遗落的花钿与诗句,见证的是一段动荡又醉心的岁月。

从古朴的诗经到浪漫的楚辞,乐府诗的出现,让我们这个古老的诗歌国度,又增添了无限魅力。

唐诗里的男子,孤绝而深沉,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宋词里的女子,静默而清婉,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乐府诗中的爱情,美得本色而烟火。

从“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矜贵,到“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的欢喜,从“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微妙,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笃定,“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乐府诗抒情缘事的本质。

乱世之中,男人图的是四方霸业,在功名中风云变幻;女人守的是一窗安稳,在等待中百转千回。温情或凄惶,奢华或荒凉,清丽或轰烈,安然或惊艳……每一桩情事,都没有雷同。

这是一次对上古情意的追寻,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溯源之旅。

阅读一首诗,是对光阴的抽丝剥茧。

打开一段在文字中封存或沉寂的情感,低低轻嗅,我必须是纤敏的,善感的,虔诚的,这是对旧物的一种尊重。我需要对一首诗做出自己的判断与猜测,文字镶嵌于内心,从而与意念发生交集与纠缠。

所以,请原谅,我时常担心自己颤抖的笔尖会在慌乱之中,惊醒某一截清薄的呼吸,刺痛某一颗柔软的内心。虽然,这一切都是一场托付——让思念重叠思念,让等候回归等候,让忧伤融合忧伤,让欢悦相对欢悦。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博山炯炯吐香雾,红烛引至更衣处。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将时间深埋的,还是时间。

在这乱离的时间里,我愿意用万重的心事打造一叶扁舟,连夜赶往长安水边,望一眼悱恻凄美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看那久远的年代淌成一张画布,痴坐光阴水岸的,是手把芙蓉、心底多情的匠人。

那就让我的笔尖在一个又一个的暗夜中静默行走,打着星汉做成的火把,送每一份情意元神归位。

最好的爱情,莫过于,漫看过了桐花万里路,与一个人连朝语不息。

而我不是美人,我只是现世中的平凡女子,守着平凡的爱情,烟尘不曾识,落花委青苔。

可是,再蛮荒的岁月,再清俗的人生,即使所有的爱情都老死在了文字里,我知道,我们的骨节之中依然有对爱情的念想,始终洁白如玉。

陌上拾得旧花钿,便是就着这一把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时间,就着一束老月光,垂下了云鬓,迷离了双目,咕咚咕咚煮一壶美丽又惆怅的陈年旧事。

让我们对饮。

编辑手记

她说宋词里的女子都静默而清婉,其实她也是静默而清婉的;她说乐府诗中的爱情本色又烟火,其实她也在百转千回中与爱情对饮;她说她在阅读一首诗,在打开文字中或封存或沉寂的情感,其实她也是一首诗,也是我在打开的唯美篇章。她读诗写序,我读序赏她。(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