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祎洁

26岁的柯布刚到北京工作一个月,父母就从1 000公里外的家乡赶来,准备给他买房。

那天是周六,晚上加完班见到父母时,他们已看了好几处房源。父母是坐上午的高铁抵达的,两人提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中午一下车就直奔中介。一天后,他们又搭乘下午的火车离开。

在2016年5月买房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这样的奔波劳碌,柯布的父母至少重复了10次。柯布一度没做好买房的心理准备,觉得父母想得太远。在这之前,他对北京的房价漠不关心,读研阶段一直盘算着出国深造,直到一家建筑业龙头央企给了他一份解决户口的工作。

 房价的飙升令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看房大军之中。

2015年8月,父母第一次到北京看房那晚,对柯布进行了苦口婆心的思想教育。在老两口眼中,儿子的工作得来不易,一定要定下来。在他们保守求稳的观念中,尽早买房也是结婚所需。柯布的女友2017年7月毕业,如果能落实来北京求职的事,结婚也许就在一年之内敲定,房子因此成为刚需。一旦晚买,房价会越来越贵。

父母说服了柯布。之后的一年,一家人和全城超过140万的人一起,加入了轰轰烈烈的看房大军。“蜕了一层皮。”柯布形容。

看房

柯布和父亲都是学建筑的,专业背景让他们对房子很挑剔:“明厨明卫”—厨房和卫生间都有直接对外的窗;房间得是方形,南北通透,通风对流;三室一厅,一进家门就是客厅,通过走廊分到其他房间。

柯布的单位在海淀区车公庄西地铁站附近,一家人的策略是循着6号线从城区往外一家家中介跑,进行地毯式搜索,结果令他们“备受冲击”。从西二环到西四环之间全是老房,新楼盘动辄150平方米以上,起价上千万元。诸多价格高昂的二手房本身设计不合理,户型千奇百怪,很少做到明厨明卫。

更难平息的是与家乡相比巨大的落差。在他们所在的省会城市,三室一厅、全明格局(所有房间都有窗户对外)、南北通透、小区环境好、临近市中心,这样的一套房两百多万元就够了。

2015年下半年,柯布父母每次到北京,半天至少跑五六处房源。10月,在荒草丛生的首钢废弃厂区和即将变身金融街的玻璃幕墙写字楼附近,他们终于找到一处入眼的房源:明厨明卫,三室一厅,楼盘比较新,品质中上。

唯一的缺点是距离。从那里到柯布的单位,得先步行一两公里,再转3趟地铁,全程近一小时。价格也算不上便宜,一套房要450万元。本想一咬牙买了,柯布的户口却迟迟办下不来,一家人只得悻悻而归。谁知过完年回来,这处房产在短短十来天内,涨了近100万元。

这是柯布第一次对北京的房价有了近乎惶恐的“实感”。他责备自己大意,没对买房这件“大事”再多上点心。白白“丢”了100万元,父母懊恼不已。之后每周打电话,父母一遍遍叮嘱他多跑几家中介:“你再不赶紧落实,拖久了又是100万。”

这之后的小半年,柯布紧绷着一根弦。营业税改增值税时,他担心会造成房价上涨;北京市政府宣布不再新增建设用地时,他也心头一震。2016年3月户口办下来后,他立刻从苹果园开始一站一站往回看,另外还走遍了门头沟、田村等地段。一周6天的工作日里,他经常在晚上8点下班后,奔波在看房的路上。

看房的底线不停地被残酷的现实碾压重塑。“700万元的也是那个怂样。”柯布苦笑。居住品质好、各方面满意的房子,得上千万元。

预期不断妥协之后,一家人终于在五一节前后找到了媲美苹果园的房源。不过父母一开始圈定的户型标准,这套房一项也没沾上:近9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位于小高层的5层,厨房通过阳台采光,卫生间是黑的,除了主卧飘窗的一个角朝南,所有房间都是纯西向,完全无法通风对流。另外,附近也没有好的学区,小区里住的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刷成淡米黄和砖红色的墙壁外,一个个阳台和空调机位的铁栏杆已经斑驳生锈。

每平方米的均价却达到了令人咋舌的73 455元。差强人意的是小区环境和上班距离。房子位于西二环外,在白石桥南和花园桥地铁站中间,离地铁站10分钟脚程,柯布骑车去单位只需15分钟。楼龄13年,在附近已经算是很新的楼盘,周遭生活便利。

柯布曾以为北京高企的房价有价无市—这让他错失了同小区更中意的一套房。那套户型更好,明厨明卫,面积小一些。当时因为父母害怕中介从中作梗,他们没有缴纳可以保证优先權的2万元意向金。12个小时后,中介告诉柯布,另一户人家已经把房子买走了。

一家人对此瞠目结舌—这些房子不仅有价,还有很多有钱人争先恐后抢着买。

签约

决定买房那天,上午9点多看完房,一家3口散步到附近的建设部大院。烈日灼心,他们买了一个西瓜,在小区的长凳上边啃西瓜,边定夺起买房大计。

买白石桥南这套两室一厅的钱,在苹果园可以买套三室一厅—“国内中产阶级的理想住房面积”,一步到位,父母来的时候可以同住。但也意味着,柯布每天需要花费两小时在路上,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里摩肩接踵。两处房源之间,母亲偏向大而远,父亲偏向小而近,局面一度陷入僵持。选择权最终交给了柯布。

吃完最后一瓣西瓜,柯布下了决心。他选择就近,把省下来的两小时用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苹果园的房子总价比白石桥南的那套便宜100万元。乐观地想,他觉得自己未来三五年可以赚回这笔差价。

当天下午,小区的后花园成了柯布一家人的主战场。他们围坐一圈,开始了“瞬息万变的谈判”。上午他们进门看房时,中介前脚刚领着一对老夫妻出去,按照中介的说法,对方立刻就缴纳了意向金。在双方竞价谈判的全程,房屋经纪人一直两头打着电话,从头到尾控制着信息渠道。他们获知,房主一家人近期举家迁到了上海,正发愁用现钱置换一处当地的房产,于是双方都提出了一次性付清全款,竞争一度白热化。

655万元。最终柯布一家以高出对方约3万的价格与房主谈拢,PK掉了那对老夫妻,并定下一周后签订购房合同。当天晚上飘起了小雨,一家人去海碗居吃了顿老北京炸酱面庆祝。饭桌上父母感慨,下次终于可以来北京休闲了,不用再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荷四处奔波。

那天晚上柯布却失眠了,整夜辗转反侧,早上起来感觉世界一片惨白,眼前的事物都褪去了色彩。他自觉他们这代人比起父母辈,对生活赋予的压迫感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触。但是那段日子,他明显感受到身为一个男人和社会人的角色,生活给自己带来的压抑暗涌。原先生活中有着意义和情趣的事情,在他眼里慢慢解构成乏味而单一的形状。

这之后的两个月像是梦魇。他开始患得患失,这笔钱花得值不值、自己做的是不是最优决定的想法不时会冒出来。他只好一遍遍自我安慰,高考、考研的阶段都过来了,买一个房子算不得什么。

交款那天他更是提心吊胆。几百万元的流动资金躺在银行账户里,整个人变得异常忐忑。把银行转账限额从2万元改成超过600万元之后,每分钟他都如坐针毡,生怕密码泄露被别人盗刷。POS机响的瞬间,他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办完过户、物业交割等手续,房子彻底地划到他的名下。

直到搬进去的那个午夜,他才真正对这套90平方米的房子有了家的感觉。

那晚他请了个三轮车师傅搬家,4个行李箱、近两米的折叠床、空气净化器等被高高垒在一起。他坐在近两米高的全部家当顶端,夏夜凉爽的风袭来,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在他身上流淌开来。卸完行李后,他迫不及待地端详起角落的每处细节,按亮每一盏灯,把窗户开开又关上。毗邻的小马路上,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他的脸上,他终于沉沉睡去。

这是他两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新生活

买完房子之后,除去不动产,柯布家里几乎没有现金流。这套房子是全家能承受的最高价格。他们起初的买房预算定在540万元上下。前阵子交了上万元党费,父母开玩笑跟他说又没钱了。有次他们甚至调侃,养老的钱要靠现在开始赚了。

柯布的父亲这两年一直念叨着想要换车,一辆20万元的车开了10年。在帮父亲参谋车型时,他原本希望父亲可以买宝马3系、奥迪A4等比较好的车。“干到50多岁,业绩也不错,有必要享受一下宝马是什么东西。”但是买完房之后,换车的事父亲不再挂嘴边。

在内心深处,对于父母是感恩还是愧疚,柯布说不清。老两口辛苦打拼一辈子,倾其所有,给他送了一份特别沉重的礼物。父母或许觉得理所应当,自己却很挣扎。定下房子后,他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向父母提出,每个月象征性地还父母“房贷”5 000元。他们欣然接受。

如果买房时没有一次性付清,而是选择约200万元的商业贷款,柯布需要开假的工资证明,每个月还1万元房贷—这差不多是他目前的全部月收入。无论他所在的部门,还是单位里做商用房的设计所,“都买不起房”,后者的月均收入才四五千元。

他觉得自己“太幸福”,深知身边的这一切都是父母给他的。倘若没有后援,他在北京无法以现在的心态过活。

周遭的很多人都在为买房的事情发愁。经济条件不如他的前室友兼同事,本来的态度一直是“反正我没有那么多钱,买不起房子”,却也迫于压力四处看房。看着看着陷入绝望的停滞期,过段日子再重新拾起。反反复复后,贷款买了苹果园的一处50年产权的公寓式住宅。两人约饭时会一起吐槽所处的行业,超負荷、加班多、看不到尽头,工作强度和性价比都比身边金融圈和互联网行业的朋友糟糕。

现在的家被他当作一个作品,自己担当设计师。之前租房时只是当做一个歇脚处,没有花心思打理居住环境。眼下他已经用建模软件测绘了一个模型,还准备用纸板做微缩手工模型。他想着设计装修的时候多花点力气,用专业能力来填平户型上的诸多缺陷。比如可以在入户门那里加一个窗户,和楼道串风;打通室内的隔墙或者钻洞、更换材质,让光线进来得更深;在暗卫里安装新风系统,家里引入净水设备等。

他不再有兴趣关注房价的变动曲线。宣称无论涨跌,这套自住房他都不会卖,房价是全城同步上涨,溢价并不会给他日后换房带来多少优势。倒是远在家乡的父母,把时刻关注房价行情当成一种娱乐活动,看得很开心。

2016年十一长假柯布回了趟老家,父母兴高采烈地在亲戚朋友面前宣布,近半年内房子又涨了100万元。一家人之前白白“损失”那100万元的怨气,此刻似乎烟消云散。

(应受访者要求,柯布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