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守墓人

彭李菁

丽都(Lido)小岛上有一片美丽的墓园。乘水上巴士沿着威尼斯大运河从圣马可广场绕出,由西向东经过海边幽静的花园,不多时便能到丽都。墓园在地图上十分难辨,一路摸索着走去,那片著名的海滩便在眼前匆匆略过。海岛的初夏轻轻漾着某种甜香,阳光的燥热仍未荡去风的清凉,那片隐匿的墓地荒僻、古久,却并不缺乏照料。下午三时守墓的老人准时开门看见呆呆坐在马路边上的我,便一下给了我一个纯净灿烂的微笑。他唤我“女士”,却视我如同小女孩,没多说什么就扬手指向那片13世纪的犹太墓园。

二战前的六七个世纪内丽都岛上原有固定的犹太居民,他们的墓地一式一样地按照律书与民俗刻制,甚至比我在东欧看到的更接近古代墓碑的样子,与意大利精致的天主教墓园对比极其强烈。那些墓碑多已残缺而文字模糊不清,但还能看到碑头的图案,一一看去,能辨认出许多象征力量的狮子图案,象征生命的手的图案,和中性的植物图案。古老的墓地很快就转完了,老人这时招手唤我过去,到了一座高墙旁。墙那边就是岛上的天主教墓园,和犹太墓园截然分开,而他站立的地方却是一个缺口。他用不纯熟的英语告诉我这是一个横跨两片墓地的墓碑,属于一对夫妇,男子是犹太教徒,女子是天主教徒。“很浪漫,不是么?”我看清了他十分美丽的清澈的双眼,满含着笑,在一张苍老黝黑的脸庞上,有如孩童般的喜悦。那个墓碑鲜花环绕,不同信仰的夫妇在死后以这种方式永远相守……一时又想起贝尔法斯特著名的皇冠酒吧:男主人是爱尔兰人,女主人是英国人,夫妇俩商量许久,把皇冠的标志同时画在墙上和地下,“既仰望又践踏”它,真是幽默而又浪漫的想象。

我接着问守墓人可还有别的犹太墓地,他指向右边,说是一片儿童墓园。这年代稍近一些的犹太儿童墓地图案清晰而独特,渐渐便看到独角兽,猎狮人,手持荆棘等等样式,大概寄托了孩子的亲人更多的关爱和对孩子在彼世的担忧。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个‘Fejgl。据研究犹太墓碑石的学者说民间信仰里女孩在未成年时夭折,死后便会化成小鸟由独角兽引上天堂,这样的墓碑主题许多都叫做 ‘Fejgl,就是意第续语中的“小鸟”。偌大的墓园里最终出现了六个Fejgl式样的墓碑,有鸟儿的图案,有长羽毛的小女孩的图案,还有飞翔的小女孩的图案,都十分可爱。

走完犹太墓地时,守墓老人正燃起几种植物的叶子驱赶蚊子和其他昆虫,烟很好闻。十八世纪后的犹太人就陆续被葬在另一个墓园岛上,和天主教墓地也在一处,所以这片墓园便是早已废弃了。遥遥望去墙那边的天主教墓地,如今岛上居民死后仍被安葬于此,每个墓碑都是洁白的石墙上用鲜花装点,贴着照片,雇有专人浇灌植物和清扫,和这茂密草丛中残旧的石刻犹太墓碑截然不同。辛勤的守墓人日复一日照管着这片荒芜的园子,再没有一次葬礼,再没有亲人的探視,再没有一声祝福,年复一年……而我在想,为何他有这般纯净美好的笑容,他眼中的光芒胜过提香画作上的圣母和拉斐尔笔下的少年,眼内总是安详而含笑的。对他来说,生与死间的距离如此简单可触,他便没有了常人的恐惧和寂寞了吧?我坐在墓园的草地上,看着不远处的海港,明亮的日光在海风中闪烁,烟雾缕缕芬芳,如此宁静。大一的时候听威尔第的“西西里晚祷”,就想象一个初夏的黄昏,紫色天幕和花开的岛屿,宁静而隔世。到了意大利,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图景那样纯美,但就在威尼斯小岛上无人顾临的平凡草地上,我感觉到了那种渴望已久的宁静。若是年迈时能重返此地,接替老人的工作把这墓地守下去,触目安宁的晨晨昏昏,依着回忆把余生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过完,或也就偿了夙愿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