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珺紫

带着敌意的眼光看待婆婆,羽灵发现老太太还真会玩套路。

但末了,她又发现,老太太好像根本没啥坏心眼啊。

你婆婆嘴真碎

与玉文大婚那天,羽灵对婆婆的厌恶便生根发芽了。

婚礼在玉文的农村老家举办。说是婚礼,其实不过是摆几桌大鱼大肉,宴请宾客收彩礼。婆婆像是要去忙什么事,手里拿着一个木瓢,但羽灵后来发现,老太太自始至终只是拿着那个木瓢,在满是客人的两层土房子里上上下下地找人热络地聊天。

聊天的内容,无非是诉说身上的病痛。“哎,我这些年就是腰痛,痛得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只能整天躺着……”老太太60来岁,1米5的个头,瘦得像纸片人,声音却很洪亮,“头疼得嗡嗡响,腿也不行了,有时路都走不稳……要不是我身体不好,现在家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客人们一听,纷纷回应:“但你现在好了呀,儿子出息了,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又娶了漂亮媳妇,让他们接你过去住,该你享福了。”

羽灵一听,头都炸了,结婚后她最担心的,就是公婆要搬去同住。再说,那房子怎么成玉文买的了?人家娶儿媳都是男方准备婚房,他们的婚房却是她妈和公婆各拿15万元凑的首付。凭什么公婆该去享福?那她妈呢?

正郁闷着,又听婆婆跟一大群人说:“灵灵是个好姑娘,她倒是孝顺,每次到家里来,都让我歇着,没让我干过活儿。但我去了他们那儿,他们要上班,我又干不了活儿,还要让他们伺候,怕拖累他们。”老太太说着,望向不远处的羽灵,羽灵急忙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见状,婆婆尴尬地笑了两声,热闹的人群里没人再回应。

婚礼结束后,第二次与婆婆接触的羽灵妈妈说:“你这个婆婆嘴也太碎了,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这结婚大好的日子,她到处跟人散播自己的病痛,无非就是想要制造舆论压力,好让你们婚后接她去城里住。不然的话,这些亲戚、好友、邻居,肯定会说你们年轻人不孝顺!”

本没往那方面想,这一听,羽灵气不打一处来,自此对婆婆有了敌对情绪。

曾经的婆媳情深

结婚之前,羽灵对婆婆还颇有好感。

第一次与公婆见面时,她和玉文恋爱两年,读大三。羽灵虽成长于单亲家庭,但毕竟生活在县城,家里条件比玉文好,加之长得漂亮,公婆一见她就十分喜欢。

婆婆热情健谈,一直拉着羽灵的手嘘寒问暖;而内敛的公公,则一直用腼腆、温暖的笑容看着她。这让缺乏家庭温暖的羽灵心里暖呼呼的。初次见面,她就融入了这个家庭,很是适应各种粗糙的农村生活习惯。

她跟婆婆的相处尤为融洽,跟老太太讲了很多心里话。说起与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时,她鼻头一酸,婆婆却率先抹起了眼泪,“灵灵,你吃了这么多苦,以后要是玉文对你不好,你跟我说!”婆婆唠叨身上的病痛时,羽灵也没有反感的情绪,还会心疼地扶婆婆到椅子上坐下:“阿姨,痛你就歇着,家里有什么活儿,我来干!”

那几年,她跟婆婆的关系,比跟自己的亲妈都要好。第一次走的时候,婆婆塞给她2 000元的见面礼。而从那以后,每次见面,婆婆总要给她钱。

相比身边那些吐槽第一次见男友家人,总是被各种挑剔的女同学,羽灵觉得自己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婆婆。她完全看不出婆婆身上有什么缺点,还常在情到深处时,跟老太太说一堆感动的话。

有一次,在学校里,玉文跟她说,公婆差点上了一个进村里推销养老保险的骗子的当。她当即气愤地打电话给老太太:“阿姨,你买什么养老保险?我和玉文就是你的养老保险!”她说完就忘了,老太太却因为这句话,感动了好些年,逢人就炫耀这个孝顺的好儿媳。

订婚那年,在公婆家,羽灵又当着玉文姐姐一家的面,对公婆满怀深情地承诺:“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和玉文一结婚,就马上把你们接过去一起住!”老两口感动得笑出了眼泪。姐夫却败兴地跟她说:“你别把话说早了,住在一起你和妈可能会有矛盾。”羽灵极力反驳:“不会的,阿姨这么好,我能和她有什么矛盾?”姐夫摆手道:“你以后就明白了。”

一语成谶。

老太太会玩套路

订了婚,买了房,小两口在城里的生活安顿下来,而羽灵和婆婆的关系却在这时僵了。

老两口心心念念的,都是羽灵的好。农活不忙时,常要坐车颠簸七八个小时,到城里去住个七八天。真正住到了一起,羽灵才明白了姐夫那句话。

一开始,她对公婆还算热情,下了班好吃好喝地伺候,周末还带他们去逛街。可时间久了,她就受不了了,心里也不平衡了。她妈来的时候,几乎承包了所有家务,连碗都没让她洗过;公婆一来,她却成了“老妈子”。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婆婆那张嘴。一天到晚说个不停,要么是她不认识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的八卦,要么是唠叨身上的病痛。玉文一听,总要心疼地回应:“妈您年轻时吃了太多苦,才会留下这些病痛,今后您就好好歇着。”

羽灵却在心里冷笑:老太太每顿饭都比她吃得多,能痛啥?这根本就是变相的好吃懒做!

有一次,羽灵实在没忍住,冷嘲热讽道:“现在谁身上没个病痛。我们年轻人也有,不爱说而已。我就有腰椎间盘突出,但还不是得去上班……再说,您现在不是活得挺好的吗?我还见您天天跑楼下跟别的老太太打羽毛球呢,怎么?打球不痛啊?”

一番话说完,老太太尴尬地笑两声,回道:“是啊,灵灵上班这么辛苦,我天天在家躺着,没给你们做饭、洗衣,还要麻烦你们照顾我,我是没用了……”说着说着,声音里有了哭腔。

玉文怨怼地瞪着羽灵,羽灵更加生气了。老太太情商高,又懂得示弱,自己真是没法跟她斗。因为婆婆,她和玉文背地里经常闹矛盾。老太太知道了,却打电话给她:“灵灵,玉文又惹你不开心了?放心,妈已经说过他了,他就是个犟脾气,你别跟他怄……”

婚礼上,亲妈的一番话,让羽灵醒悟,婆婆就是太会玩套路了。要不,她怎会跟婆婆说出以后要同住的话?要不,她怎么连想跟婆婆吵个架、红个脸,都那么难?

她好像也没啥坏心眼

但羽灵那难看的脸色,婆婆早就察觉到了,再加上在婚礼上,自己的话儿媳没接,老太太便知道,儿媳不愿他们去同住。从那以后,老两口就不大去儿子家了。偶尔去一次,老太太话少了,人也变勤快了,下了班羽灵就有热饭吃。

这样一来,羽灵反倒内疚了。想着,婆婆就算套路深,好像也没啥坏心眼,是不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但老太太一来,她又忍不住给脸色,确定自己还是不喜欢她,于是在自我矛盾中对老人忽冷忽热。

有一次,老太太说想儿子,一个人来了她家。

一进门,她就跟羽灵竖起三根手指,说:“灵灵,我这次来,跟你爸爸说了,住三天就回去。”羽灵听了,有点难堪。听得出,老太太是怕她甩脸子。

不巧的是,玉文第二天被领导安排了出差,这意味着羽灵得跟婆婆单独处一个晚上。走之前,玉文一再软和了语气跟羽灵交代:“老婆,多包容一下我妈,反正她后天就走了。”羽灵好气又好笑,她能把婆婆怎样?她有那么坏吗?

那天到了下班时间,羽灵却不想回家独自面对婆婆,于是主动加了个班。她跟婆婆说了会晚回,老太太却在晚上10点后不停给她打电话。她被问烦了,干脆关了机。

加完班已凌晨1点多,打车回家的路上,城市里灯火通明。

到了小区门口,羽灵才发现,婆婆竟在门口等她。11月已有些寒冷的夜,老太太瘦弱的身影更显单薄。老人急匆匆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焦急地絮叨:“灵灵,怎么工作到这么晚!一个女娃,妈实在太担心了,玉文又不在家,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怎么向他交代……”

听着听着,羽灵难过起来,嘴上说着“没事”,眼泪却悄悄滑落。从小区门口到单元楼的那一小段昏暗的路上,她脑海里突然都是曾与婆婆亲近的画面,想到这些年婆婆对自己一如既往的热络,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坏儿媳。

就盼你俩好

第二天,羽灵看到婆婆的额头上有一条带血迹的伤疤。问怎么了,老太太却只是笑,羽灵也没在意。过了好些日子,她才听玉文说,那个伤疤是那天晚上摔的。

晚上11点多的时候,羽灵关了机,老太太心急,便想去小区门口等。结果电梯坏了,老太太在下楼梯时,因为楼道灯光昏暗,楼梯又比较陡,一不留神一脚踩滑,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老太太趴在地上,在黑暗的楼道里哼哼了半天,才爬起来。但见到羽灵时,她对此却一个字都没提。

羽灵听了,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玉文还告诉她,老太太经常在电话里跟他感慨,什么时候能回到过去,回到与羽灵初识的那几年。那时,她们婆媳还很亲密,在饭桌上无话不谈,羽灵会说起自己的童年,婆婆会说起家族的往事,她们像极了母女。

为什么一切到最后都变了?不,羽灵知道,是她一个人变了。

这么多年,无论她怎样对待公婆,他们都没说过她半点不是,连与玉文吵架,婆婆也站在她那边,还处处跟亲朋好友、邻里乡亲夸耀她这个“好儿媳”。“儿子好,有什么用?儿媳好,才是真的好。”她常看到婆婆这样骄傲地跟外人炫耀。

她总认为婆婆在玩套路,但至今婆婆也没把她怎样。

她想起婆婆一个人来的那次,走的时候,像以往每次一样,硬要塞给她钱。她觉得推来推去没意思,就收下了,是100元。她蓦地想起,和玉文从恋爱到结婚8年了,她却从没给过公婆一分钱,甚至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没买过。

这次走的时候,像是一次永别,老太太的脸上,带着以往没有的决绝和悲伤。

老太太拉着羽灵的手,说:“灵灵,和玉文好好过。妈活到这个岁数,也没什么盼头了,就盼你俩好。你俩要是好好的,我和你爸就放心了。我们老了,也不打算离开老家了,你们平时忙,以后我们就不来了。逢年过节,你们记得回来看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