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lip+Toledano+阮一峰

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时光,让我发现他是一个如此有趣的人。

几年前,母亲突然过世,将照顾父亲的重担一下子留给了我。父亲患有健忘症,经常不记得几分钟前发生的事。

我带着父亲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但是回家后,每隔15分钟,父亲就问我母亲去了哪里。我不得不一遍遍地解释,她死了。父亲震惊极了,问为何没人告诉他?为何不让他参加葬礼?为何他从没去医院探望过她?……他全忘了。

于是,我改口说,母亲去巴黎照顾生病的舅舅了,暂时不回来。

父亲经常对我说,他想死。他说是时候走了,他已经活得太长了。很奇怪,我竟然有些赞同他的想法。他现在如此健忘,这样的生活根本不能叫做生活,而是一种折磨。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直系亲属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年轻时,父亲非常英俊,在好莱坞当电影演员。他不喜欢自己现在苍老的样子。去年,我让他看着镜子,想拍一张肖像。他看到镜中的自己,顿时变得非常不安。

你看,即使到了98岁,他还是有虚荣心。

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留下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人都到哪里去了?”“发生什么事了?”……这显示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慌,但他从不对我说这些。

每天,父亲呆在厕所的时间很长很长。因为他健忘,常常在厕所里刚系上裤子,就说:“等一等,我要去上厕所。”这让人又恼火又伤心。我对他说,你已经在厕所里一个小时了,他会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我喜欢他看报纸的那些时刻。有那么几分钟,他很清醒,一切看上去又回到以前。那时,我就不再称母亲去了巴黎,而是说她去买吃的了,一会儿就回来。那是一天中最甜蜜的时刻。

父亲很在意别人给予他的关心。以前,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总是说他有多爱我。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天才。每当他心情不佳的时候,我就立刻讲一个我职业上的最新突破。我告诉他,我正在为某本著名杂志或者某个大型项目拍摄重要的作品。

有时候,这是真话;有时候,这是假话。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尽可能让他开心。他一听到我的这些话,脸上就会露出幸福的表情。他总说:“我必须让所有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著名的儿子。”

有一天,我把父亲以前的电影借回家。那是一部上个世纪30年代拍摄的《陈查理探案记》,我和他一起看。他告诉我,那时他太年轻,电影里的小胡子都是胶水粘上去的。看着父亲年轻时的形象,我感觉很奇妙。那时他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有母亲和我,我们会生活在一起。

父亲又问母亲去哪里了,我还是说在巴黎。他又问她现在在干什么(除了照顾生病的舅舅),我就说她正在管理一个杂技团,然后做出把头放在狮子嘴里、荡秋千、跳火圈的动作。这让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有一次,我们说着说着,他就停下来了,什么话也不说,发出叹息,然后闭上眼睛。就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关于母亲,关于所有的事情。我总是被父亲爱母亲的程度震惊。他一直在谈她,对她充满感激,无比珍惜这段感情。

刚过完99岁生日没几天,父亲去世了。他走那天,我整晚都和他在一起,握着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声,想知道哪一口气是他最后的呼吸。他死在家中自己的床上,我和妻子在他的身旁。

过去三年来,我一直害怕,他会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去世。我不想让他孤单经历这一切,不想让他周围有陌生人。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不合适,但是我非常满意这件事发生的方式。

很幸运,过去三年我与他在一起,我们无话不谈,知道彼此深爱对方,知道他深深地为我骄傲,而我也发现他竟是如此有趣。

记得有一次,我把两块饼干放在他的胸口,他说:“快来看我的奶头。”这难道不好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