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1

1916年5月,外婆出生在胶东半岛最东端的一户家境殷实的农庄。

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生为女子的外婆却尤为幸运,因为外婆之前,族里各家出生的尽是男儿,外婆也有两位亲哥哥,同辈之中,她是唯一的女子,婶子大妈们,谁家有点好吃的,都会不约而同地留给外婆。就连外婆的奶奶,大家都觉得不大近人情的小老太太,疼起外婆也是毫不吝啬,让人忍不住地嫉妒。

说幸,也不幸。说不幸,又是大幸。外婆7岁那年,父亲去世。紧接着家道中落,10岁时,为了活路,外婆的母亲带外婆和外婆的弟弟回了娘家。

当时,外婆的外公外婆家境尚好,外婆凭着她的冰雪聪明和心灵手巧,仍然尽受宠爱。整个幼年少年,外婆都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老一辈用辛苦,替外婆把生活的忧伤和困顿挡在外面。

2

1934年,包着小脚的外婆嫁给了外公。

外公是家中老大,外婆嫁过来时,外公最小的弟弟还在襁褓之中,才6个月大。太奶奶对外婆从没有婆婆的权威,而外婆,虽没上过学,却是知礼有节的女子,两人相处极其融洽。

外公外婆结婚之后,外公大丈夫志在四方,外出求学谋生,后又加入共产党,征战四方,两人分多聚少。男人不在家,外婆一介女子,跟村人一样讨生计,她纺纱织布换生活,跑过鬼子,支援过八路军,也踮着小脚刷过标语,那些艰辛可以想象。好在她心地宽广善良,再难的情境,也在亲邻乡人的帮衬下走了过来。

1944年我姨妈出生,是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孩子。彼时,外公回到地方工作,离家四五十里。之后,我母亲出生。听母亲说,母亲出生之后那几年,外公外婆闹过离婚,两人争要聪慧的姨妈,却没人要资质平常的母亲,达不成共识,离婚耽搁下来,紧接着舅舅出生。舅舅的到来成了两个人感情的粘合剂,离婚的事便无人再提。

在旧时兄弟姐妹众多的乡邻中,母亲只有姐弟三人,尤显单薄。外公平日并不回家,外婆同儿女们一起,过着同胶东半岛千万乡人一样的普通生活。

3

1958年,全国困难时期,外婆同她的儿女们也难逃噩运。

当时的外公,已经是本区医院院长。他掌管着救援物资,自己的妻儿却从未享受到一丁点特殊,全凭野菜果腹。因为小脚干不多农活,要做出无米之炊填饱儿女肚子的外婆过的尤为艰难。

母亲说,那时每顿饭都是无一例外的4个野菜球,每人一个。掺玉米面最多的给舅舅,舅舅小,是男孩,次一点的给姨妈,姨妈身体羸弱,最小的掺面最少的给外婆,最大的则属于母亲,母亲天生健壮,吃的多。当然,采集当天够吃的野菜也是外婆携母亲每天的必修课。

真正的按需分配。

有野菜也是好的,他们吃过粉碎的玉米棒、花生叶、谷糠草根和树皮……

前些年我回外婆家,饭后拾掇,把洗锅水倒掉,惹得外婆一顿责怪,嫌我浪费,洗锅水是可以给鸡鸭喝的。直到现在,外婆也是极度节俭,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最难的时候,外公把妻儿排在了最末位。外公有限的工资分成4份,一份孝顺父母,一份帮衬弟弟一家,另一份,给最需要的邻里乡人垫付医药费救了急,剩下的,或多或少,最后交到外婆手里。

多亏外婆的小弟,看外婆与孩子们境况堪忧,便不断节省下豆饼麦皮帮衬,之后几十年里,外婆不止十次二十次的在我眼前念叨,要不是你舅姥爷,你妈他们就饿死了。每每说完这一句,都要瞥一眼檐下下棋的外公,接着埋怨,这世上最不负责的人,第一个是你外公。

作为一方良医,外公救人无数,是十里八村无人不晓的好人,唯在自己妻子眼中,成了最不可原谅的人。

幸运的是,三年灾荒,饿好了外婆的胃病,这也算对外婆苦难最好的回报了。

4

1971年,外公退休,回到乡里。太爷爷太奶奶高寿,外婆同外公一起,含饴弄孙,伺候老人。这一去十多年,外婆不慌不忙地过着日子,她养鸡鸭,喂猪狗,她在前面走,公鸡扇着翅膀,母鸡带着鸡崽,连同猫儿狗儿,都紧紧跟在后面,猪没放出来,听到外婆的动静,也使劲叫唤。那些年,云白天高,大地安适。

包产到户之后,家中的光景一年好过一年,外公外婆亦是勤劳能干,家中同样丰衣足食。太奶奶去世后,太爷爷便轮番在各个儿子家吃饭,每轮到外公家,外婆都是极尽所能,变着花样儿给太爷爷做好吃的,太爷爷最爱的,便是外婆的打卤面。

1984年春,太爷爷又轮到在外公家吃饭。这日晚饭,外婆做了太爷爷最爱的打卤面,太爷爷喝了一大碗,意犹未尽,外婆试探着问,爹,再给您来一点?

太爷爷点头。

这多出来的一筷子面,撑死了太爷爷。

据外公说,太爷爷吃过面,骤然间腹中疼痛,还没走到厕所,便倒了下去。那一年,太爷爷98岁,也是高寿。

无论大家怎样劝慰,外婆都不肯原谅自己,她后悔莫及,以至于之后20多年,都不肯再做一碗面。

5

外婆70多岁时得了白内障,最后几近失明。舅舅与外公主张手术,外婆一直不肯,她怕花钱。然而在大家的极力支持下,1992年秋天,外婆还是住进了县医院。

舅舅找了最好的医生主刀,手术很成功。住院期间,外婆念念不忘花销的事。最后结算,花掉了4000多元钱,舅舅嘱咐大家,外婆问起,说200多元就好。

出院回家,外公等在大门口。外婆下了车,从上到下打量了外公好一会儿,开口说,老头子,我的眼好了。看你看的,清楚的很呢。

外公一撇嘴,答,老太婆,你是看清楚了,可你知不知道,这回,可花了我一笔大钱啊。

外婆蹙眉,极其不舍地追问,多少?

外公伸出两个手指头:200多呀!

老人家说完,窃笑着转身就走,留下外婆在原地,愣了一愣,毫不怀疑地摇头感叹,医院的门儿不好进,治只眼睛就花了200多,不少,真是不少!之后逢人便说,我治眼睛,花了好多钱,200多块呢!

外婆一辈子没管过钱,花一分,跟外公要一分。尤其在她日渐年老之后,因为小脚不方便,赶集买东西都是外公的事情,对物价,外婆几乎没有概念。她的日子,几十年如一日,无比质朴无比简单。

6

1995年我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担起了照顾外公外婆的担子,然而仅仅两年后,外公也走了。一连串的打击让外婆扎扎实实病了一场。

岁月晃一晃膀子,外婆在母亲的陪伴下,又是20年过去。

这些年,外婆生活中不乏刀光剑影密织,悲欢离合、得失进退尽布其中,忧伤愁苦、生老病死,更让人不忍赘述,就这么一日又一日地刻下了外婆的喜乐与悲伤。然而外婆仍是从前的外婆,依旧简衣素食,仍然乐善好施。

近年外婆的老寒腿疼痛,已经很少出大门,再加上与她同龄的老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外婆在村里也没了体己的伴儿,于是大家轮番上阵,终于做通外婆的思想工作,2014年秋,舅舅选了吉日,放了鞭炮,大家合力把晕车晕的厉害的外婆安安全全地搬到了离老家50里外的小城,住上了楼房。

从前母亲独自伺候外婆,如今母亲也是古稀之年,来城里与姨妈会合,姊妹合力,舅舅探望外婆也更便捷。并且,城里有暖气,条件相对更好。

今日我落笔之时,老人家整整100岁的生日已经过去多日了。

外婆如菊花般重重皱褶的脸上,布满苍老。她越来越安详,也越来越安静,每每我们孙辈们去看她,她才打开话匣子,讲述旧时光里藏着的许多故事。然而,那些幽暗苦楚,外婆讲的越来越少,经历了岁月的洗涤,青青的河畔,屋檐下的家燕,土炕上的猫咪,则更多的出现在外婆的记忆里。

我听的懂。那是百岁老人静默而又柔软温暖的平凡内心,也是老人家忧伤和苦难背后的阳光啊。责编/张立平laomalp8201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