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森

960年元月,五代后周都点检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朝。数月后,南唐中主李璟的宰相、“开北宋一代风气”的大词人冯延巳郁郁而终。

冯延巳自小就是一个善于生存、洞悉世事的人。这要归功于他有个做过判官的父亲。偏将在作乱火烧营房时,发现要殃及他父亲的房子,作乱的士卒竟放下兵器救火,只因冯父人缘极好。冯延巳14岁那年,歙州刺史骨言患重病,军营谣言四起。冯延巳遵父命孤身赴骨言营帐,将骨言的命令传达给众将士,稳定了军心。

人人都爱有责任、有勇气、一脸英气的年轻人,无论他是真有抱负还是暗藏野心,反正看不出来,只要他做得好。

冯延巳比李璟年长10岁。这10岁的跨度让冯延巳成了李璟青年时代的导师、幕僚和密友。你的问题他都能回答,你想尝试的事情他多半做过,你并不想偏安一隅,他告诉你扳倒后周的概率和用兵的风险……直到李璟成为中主,冯延巳突然成为一个趋炎附势的人。你已经看不到年龄的跨度,你只能看到皇帝身后尾随着一个人,佝偻着背,适时调整着自己的步调。

除此之外,他下意识地写词,为填补官场之外人生的巨大空洞,也为开启一个伟大的词的时代。

在《鹊踏枝》中,冯延巳更深刻地察觉到人类情感的“忧来无方”。“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梅花就是枯萎落下,也不放弃它的感情,像雪花一样飘舞盘旋,直至坠落化作春泥。我所期盼的根本没有来过,四周一片迷茫,有一种寒冷叫失望。百转千回,我犹自多情,绝不放弃我所等待的那个人。

难道整个南唐都充满如此吊诡的幽怨?

在对闽和楚的两次失败的战争后,南唐国势一蹶不振,并向强大的后周称臣割地、屈辱求和。进不可以攻,退不可以守,加之国内党争不断,冯延巳身在南唐,怎能感受不到迷茫和悲怆?李清照说南唐词“亡国之音哀以思”,风雨飘摇的国运世情深刻影响了这位南唐词坛领袖的情感和词风,冯延巳将忧患改头换面当作幽怨,把闺怨词写得深沉凝重。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南乡子》)这便是极致的闺怨。细雨弄湿了光阴,让芳草与春恨一样疯长,情郎不至,荒芜了。高楼拥衾,对镜伤神,难免两断肠。是梦,是现实,杨花浮满绣床,为薄幸之徒虚掩一扇门吧,我还能做什么?斜阳下,我因辜负了残春的良辰美景而簌簌落泪。

《南唐书》载,李璟曾责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吓得词人觍着脸皮说:“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看来,写下的宫中闺怨或者内心真实感受多是禁语。冯延巳溜须有术,中主破颜为欢,两人心照不宣。多年与皇帝保持零距离,冯延巳那些闺思别绪、蕴藏个人哀怨的词作,权且当作纾解压力,调整心态了。一旦见到皇帝,他又成为那个最懂得察言观色取悦领导的人。在诗词以外,他也常飞扬跋扈、口若悬河,每次仕途的失败,都能通过他的献媚取宠再次上位。从少年时期开始,他就是一个能人,绣口锦心的诗词文章每每成为他在政坛不倒的灵丹妙药。

我们总是热切期盼所热爱的艺术家能德艺双馨,而这通常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