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柒
今年9月27日,夏宗伟记不清已是第几次来到洪山监狱,周边的高楼建了一茬又一茬,路边的城标换了一拨又一拨。她是来接牟其中的——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前南德集团总裁。他刑满释放,离开湖北洪山监狱。
走出监狱铁门的那一刻,夏宗伟猛地发现这个永远不服老的男人真的老了:发际线退后,头发花白稀疏,背影蹒跚。
在外人看来如此漫长的监狱岁月,对牟其中来说已算幸运:从无期徒刑减刑到16年。而这个幕后功臣就是从未放弃为他奔走的夏宗伟。
这些年来,夏宗伟身上的标签换了3次,从牟其中的秘书,到妻妹,再到唯一诉讼委托代理人。两人的关系从来都是被人们猜疑的对象。
成为姐夫牟其中的生活秘书
1969年,夏宗伟出生于四川万县,8个孩子中她是老幺。由于生活困难,她从小寄宿在大姐家。1989年,20岁的夏宗伟高中毕业,希望能继续求学,便来到四姐夏宗琼在北京的家,找她帮忙。
那时,夏宗琼的丈夫正是牟其中。他靠借来的300元办起“中德商店”(后改名为南德公司),做点小本买卖。而多年后,他成为震惊世界的商海巨子。
朴实单纯、沉默少语的夏宗伟被姐姐“操控”着命运:因为南德紧缺懂俄语的人,她被姐姐送去学了俄语;因为姐姐忙于打理公司,她中断学业帮其照顾家庭;因为“没得选择”,她给牟其中当了秘书。夏宗伟说,“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而此时的牟其中正风光。他用1000多车皮的被单、袜子、罐头,换回4架苏联飞机;他声称要把中俄蒙三国交界处的边陲小城变成“北方香港”;他和专家讨论炸开喜马拉雅山口,引印度洋气流解决西北干旱问题。
牟其中在社会各界大肆掀起了一股“牟旋风”。曾与其共事的万通董事长冯仑曾说:牟其中是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中最成功的,单笔金额几个亿,没人做得过他。
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夏宗伟眼中,大脸盘、梳着大背头的姐夫,犹如一位光环笼罩、改天换地的“神人”。
而彼时的夏宗伟像个刚进入社会的大学生,风光无限的牟其中并不是很欣赏她,甚至不时因一点小事对她加以训斥。“同样做一件事,别人做的,他就觉得很好,可对我,永远是不满意。”《解码牟其中》里这样写道。
然而,夏宗伟怎么也想不到,姐姐、姐夫竟然在1993年秘密离婚了。直到1996年夏宗琼带孩子出国,她才知道。有人说,是牟其中迈大步子、说大话、顾大家舍小家的做法,毁了婚姻。他老想着“干大事”,而夏宗琼想要过“小日子”。
夏宗琼出国后,牟其中需要一个为他打理生活的人,他想到了同住多年的夏宗伟,任命其为生活秘书。那一年,夏宗伟24岁,牟其中53岁。
她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1999年1月7日,牟其中和夏宗伟在乘车上班的途中被武汉警方抓捕。次年5月,法院以信用证诈骗罪判处牟其中无期徒刑,夏宗伟亦被判有罪,但免予刑事处罚。
在看守所被关了17个月后,夏宗伟出来了,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我不服。”因为她的秘书工作无非是安排行程、写文书,她连信用证是什么都不知道。翻案宗,查证据,靠着“为自己洗清污点”的信念,她发现这个案子里“三个关键证据都是伪造的”,原来“老牟比我还冤”!
她成了牟其中唯一的代理人,不断穿梭于北京和武汉之间,想为自己和牟其中讨个说法。之后申诉多年的过程中,牟其中的律师换了好几个,只有她始终坚持,从31岁熬到了47岁。
找律师、找法院、找监狱,建网站、开博客、写微博,三句话不离案子。也曾尝试去打点工,但做不到,整个心都在这个案子上,“一天不了结,一天不踏实。”
牟其中手写的案件材料装了几大柜子,只有她认得字迹。她把这些材料手打整理出来,复印,盖章,签名,一大袋一大袋地扛到邮局投递。除去申诉,夏宗伟还要给牟其中寄药,农历新年时帮着给他的母亲上坟,帮他转寄给移居美国的儿子的书信。
这一切让夏宗伟的个人生活一塌糊涂。2003年结婚,2014年离婚,她完全无法投入婚姻,一直靠丈夫生活。离婚后她倒变得轻松,“因为不知道案子什么时候结束,也是因为案子拖太久,疲了,总觉得要赶紧把这事了结了才可以开始新生活。”
夏宗伟一直住在出租屋里,16年里,搬了4次家,靠一些牟其中的老朋友和南德的老员工的资助生活。2001年她做的两次手术的钱都是跟同学借的,至今未还上。
入狱也成了二人关系的转折。
狱中的牟其中只能依赖夏宗伟,因为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前妻夏宗琼异乎寻常的冷淡,一同移居美国的两个儿子也跟他不亲。
牟其中写了授权书,把公司全权委托给夏宗伟;每月一次的探视和10次“亲情电话”,牟其中申请的都是夏宗伟;牟其中称她为“伟伟”,在夏宗伟为案件奔波感到疲惫想要放弃时,他安慰道:“伟伟,快了,案子就快有结果了。”
重获新生的等待
牟其中终于出来了,刑满16年释放。民事终审判决南德集团不是案件当事人,刑事申诉也已立案。至此,牟其中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结果,夏宗伟的奔走也有了回报。
出狱后,牟其中的第一站选择了回到出生的地方——万州,夏宗伟陪着她。
牟其中站在十七码头边上,就是现在的万州港。曾经,这里满是上船下船的人,加上叫卖卤菜的摊贩,很热闹。那时的长江,是有滚滚浪涛的。今天,十七码头已经不叫十七码头了,码头边上那些卖卤菜的摊贩,也都不见了。江面很平,看出去很开阔。他说这里的变化太大了,已经认不出来了。
可变化大的何止是这里,18年来这个世界都变化太大。
牟其中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T恤,语气依然中气十足,逻辑依然清晰。他是不服老的—他对自己说,“人生既可超百载,何妨一狂再少年”;他对夏宗伟说,你看我老花镜的度数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怎么变过呢,还可以再干二十年;他对媒体说,要在南德案刑事部分的再审法庭上自我辩护,不请律师。
他头发稀疏,以前的圆脸变得尖瘦,就是一个标准的76岁的老人。
有人说,这样一个老人,出来了又怎样,夏宗伟到底图啥?
图名?老牟曾对她说“从此你就和伟大联系在一起了”,但她知道,那是老牟给她戴的高帽子。
图财?“那我早和那些拉我去做生意的人走了。耗上一辈子打官司的人能是财迷吗?”
为了情?她和老牟既是下属与上司,又是小姨子与前姐夫的关系,使得这份守望激发了世人丰富的想象力,人们称她为牟其中的“红颜知己”“背后的女人”。
“别人的评价影响不到我,让结果来说话吧,我不做任何辩解,也不屑于纠正别人的想法,了解我为人的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夏宗伟苦笑。
家人也希望她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别再为老牟浪费青春。“我知道他们都为我好,可我做不到。但凡他的家人能操点心,我还好些。他儿子在美国打工,因为不理解老牟,觉得父亲在有条件时没能把他们安置好,心里有怨恨,一直没回国。”
“我不管他,他一个老人怎么办?”夏宗伟这样说。
种种历史的原因,形成了牟其中和夏宗伟这种特定的情谊,两人一起工作,一起入狱,算得上“战友情”。看着“人生导师”在狱中受罪,“我不能不管,他本应能做出更多对社会有价值的事情,不能老这么被关着。”就是这么简单的初衷,让夏宗伟坚持了16年“营救偶像”。
最近也有记者想采访她对出狱后牟其中的想法,凌晨三点,她回复:目前还不太方便说。关于他俩的文章太多,可以预想,接下来还有一波。
无论如何,这是牟其中新的开始。正如他给老朋友的信中引用的大仲马的话——人类的智慧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希望与等待。
夏宗伟知道,自己会和他一起,憧憬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