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锦

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我坐在家里读书。当看到“这世间瞬息万变，容不得半刻停歇”这样一句话时，我联想到了老家的外公外婆，决定打电话问候下二老。

接电话的是外婆，她告诉我外公在农村小院里，还没回家。通话过程中，我发觉背景音有点嘈杂，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歌声和讨论声，便猜到外婆肯定又在和她的姐妹们在家里排练唱歌节目，于是简单说了两句就挂断了。

借用外婆的原话，我的外公真是“没有一刻闲着”。退休之后，外公在城郊买了一个农家小院，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家，傍晚披着落日的余晖归来。我们这些小辈没有任何意见，因为外公是农民出身，自小赤着脚在田埂间奔跑，在麦香的包围下长大，成年后来到城市打拼，如今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安度晚年，也算是自得其乐。其实，每次听到外公在院子里劳作，我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一方面是为他拥有硬朗的身体而高兴，另一方面又担心他在农忙时节会累，毕竟已是年逾古稀的人，是该注重保养了。

“现在种田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吗？”一次在外公家吃饭，我曾这样问他。

“以前是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去种地，现在不一样了，”外公思索了一下，打了个比方解释道：“我现在就像科学家在做实验。”直到第一次去外公的小院里玩儿，我总算明白他口中的“做实验”是什么意思。

院子里的地被外公细心地划分为五六个区域，这些区域里或种着到脚踝高的秧苗，或覆盖着保温膜，抑或是长着已经爬上架子的黄瓜藤。远远看去，真的像是试验田。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放在墙边的一盆盆菊花，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它们长势喜人，在重阳时节准时开放，飘着淡雅的香气，吸引着一波波蜜蜂蝴蝶来传粉。细想起来，基本没读过书的外公，竟颇有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魏晋文人风骨，实在令我敬佩不已。

可惜的是首批实验结果并不理想，因为外公一概不使用市场上售卖的化肥，土地又不够肥沃，所以结出来的果实体积比一般的小很多，味道也不太好。那天晚上，外公带着一小袋蔬菜进了家门，看得出来，他不是很高兴。

我试图安慰他说，做实验就是这样，有失败有成功。外公似乎受到了鼓舞，捏了捏我的脸没再说话，但我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放弃。第二年开春，他早早去了种子店，买回来的种子比之前多了几样，多亏有了第一年的经验，这年秋天的产量明显提高了。

我读初中那年，英语老师布置了道作文题目“长大后你想当什么”。我的回答和许多同学一样，是做救人于水火的医生。我洋洋洒洒写了很多，甚至用到了没在课堂上学过的单词，不出所料得到了老师的夸奖。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和家人分享了喜悦，然而不同于称赞我远大志向的外婆，外公显得格外严肃。他说，做医生固然是好的，受人敬仰，但你必须担起与这些尊敬相等的责任。

可是年少的我不懂这番含义深远的话，它像许多想不明白的难题一样，被我干脆地抛诸脑后。等到再次忆起，我已经是名大学生了。

因为路途遥远，我基本不怎么回家，有不少时间空余。一想到外公还在田间耕作，我深觉自己也不能挥霍光阴，便找了几个兼职。其中，做的最久的是一间鲜花店，我负责盘点进出货，然后给插花师傅帮忙。逢年过节是店里最忙的时候，订花的人络绎不绝，如果认错拿错就跟不上师傅们工作的节奏，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不熟练而拖全体人员的后腿，因此必须快速记住所有花卉的名称。别人休息时我也不闲着，一遍遍默背植物的形貌和名字。师傅教导我说，用哪一种工具剪花材、剪多少厘米都会影响到成品，所以插花前必须提前构思好，这样最终出来的效果才会漂亮。

这些话被我牢牢记在了脑海里，等到轮到亲自尝试时，我感觉手中的花材和花钳有千斤重，犹犹豫豫怎么也下不去手。从那之后，每当看到花朵在师傅的安排下焕发出新的生机时，我忽然明白了外公的那些言行的意义。

他在菜园里花那么多心思、教育我说做医生不易的那番话，实际上都是出于一种责任心。秉着对生命负责的态度，外公看到种植失败的蔬菜才会沮丧，继而去反思，所以菜园的收成才会越来越可观。这种责任感一直伴随着外公，他年轻时的四处闯荡是为了给子女营造安稳的环境，退休后他又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继续工作，以无声的方式鼓励我们奋斗，从而发现自己生命中的闪光点。

毕业后，我从事的并非医护工作，也已经忘却当年的作文具体写了什么，但是外公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却一刻不敢忘。工作之余，我依旧会买几朵花来练习、思考。而这小小的爱好竟派上了用场，因为公司会客室里的花需要定期更换，上司知道我有这方面经验后，将摆放鲜花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希望经由我打理的花，可以给客户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中秋家人团聚，我们尝到了外公亲手种植的葡萄。据他说，这是一种政府新研发出的无籽葡萄，他主动申请做了试点户。没有施肥的葡萄体积依然比市面上的小，颗颗粒粒紧紧依附在藤上。我望着挂着水珠的葡萄，觉得它们有点像我们这个大家庭。每个成员依靠着家这棵大树，互相扶持，共担责任地走下去，而外公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也会随之代代传承。

编辑/马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