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学校的老盒子间拆除后,一时没钱建新楼,地就荒在那里,成了野草、野虫和黄鼠狼的乐园。租住在教工宿舍陪读的家长不少是种田的好手,吐口唾沫遗憾地说:“废了一块好地,长草还不如长菜呢。”便从家里带来锄头、钢铲,半个下午就垦出几畦菜地来。

年长的教师不少来自乡村,早年都有种菜的经验,看着人家热火朝天地自给自足,劳动的技能很快被激活。大家各置农具,加入垦荒的队伍。

母亲是其中之一,和她做伴的是几个要好的师母。她们早晨一起练剑,傍晚一起侍弄菜地,还结伴去榨油坊买枯饼做肥料。

我长期在外地工作,回家休假时,曾听父亲嘲笑母亲:“你妈干什么都不甘落后,种个菜都要和人家比输赢。”

母亲也常控诉他,“十几米的路,叫他拎桶水都不肯。整天就是忙,一个退休返聘的人,总占着位子做什么。”父亲不得不承认,他是不愿沾菜地边的,总觉得那是妇女做的事。同蔬菜相比,他更关心的是学生们的学习。

母亲生病前我肯定跟着她去过菜地,只是印象并不深。这一次和那一次的影像混淆,最后什么也记不清了。那时每次回去,都要外出会老朋友,很少在家吃饭,也不太留心菜地之类。

2008年母亲查出重病后,来南昌手术,在我这边休养一段时间,还总打电话让妹妹和邻居帮着照料菜地。父亲也被打发回去过几次。

没住多久,母亲坚持要回去。她笑着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知道她的心思,主要是不愿多劳累我们,也怕荒废了菜地。她不打牌,也没什么嗜好,种菜成了退休后的主要工作。

我陪她一起回去,一起去菜地。

一到菜地,见茎叶委顿,稗草横生,她就埋怨父亲不尽职,让我帮着一起搭苦瓜的支架,锄地里的杂草。

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菜地。菜地南侧的旧盒子间残垣尚在,地面散落着许多苔迹斑斑的砖瓦,西侧入口处的大土堆旁站着一棵老杨树,树冠的浓荫覆盖了一小半的菜地。除了拎水扛农具,我也帮不上忙,就蹲在土堆上看母亲忙活,听斑鸠在树梢上练嗓子。

手术让母亲骤减了二十多斤,几个月前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深秋的阳光覆在她弯曲的脊背上,看得我眼内微微发热。

回南昌后,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她有时和师母在散步,有时在菜地。

充满希望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母亲病情复发,并再次求医。2010年春天回县城时,疾病把她折磨得不剩多少体力。起初,她仍不时去菜地转转。身体瘦得露出骨形后,她就闭门不出了,让父亲去菜地除草浇水。秋天,母亲的生命最终枯萎凋落。她亲手开垦的菜地却仍蓬勃兴旺。

从那以后,父亲彻底变了一个人,每天有三件事雷打不动,一是早上去墓地看母亲,二是傍晚步行五公里,三是照看菜地。

我每次从县城回南昌时,他都要去菜地摘几样菜,用塑料袋包好,硬塞给我。父亲种菜的手艺比不上母亲,青菜帮子又老又大。他不是细心的人,菜叶子没弄干净就封死包装好。塑料袋在冰箱里放了几天,打开清洗时,常有蛞蝓之类的东西爬出来。

所以每次启程时,我都和父亲拉扯一番。我跟他说:“每次带那么多菜回去,吃一半烂一半,少带点。”

他喊道:“我一个人,吃得掉这么多菜吗?”“一个人”这三个字咬得又慢又重,说着眼睛就红了。

母亲离开后,我不愿再去菜地,怕遇上那些和她相熟的师母,也怕看见她在菜地上方留下的空白。父亲去菜地摘菜,我就打发女儿去陪同。

有一次,父亲往汽车后备厢里塞了不少腊肉和煎鱼。铅灰的云层飘洒着雪籽和湿漉漉的雪瓣,车子都发动了,他忽然想起来,早晨去菜地忘了摘雪里蕻。

“腊肉炒新鲜的雪里蕻,下稀饭不晓得有多好。”他说着,当即冒雪往菜地疾走,不出四五米发梢上就挑起一片白亮的水灯笼。

再打发女儿去就不合适了,我撑开伞,跟了上去。

一路上却没有话,到了菜地,仍是如此。父亲埋头用剪刀剪雪里蕻,雪里蕻被霜冻埋了一整夜,叶片上结满晶亮的小冰凌。父亲手笨,不几下就被划破了,龟裂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我要替他,他一甩胳膊,“你哪里会!”他埋头不再理我。

我僵在那儿给他打伞,细密的雪籽敲打在伞面上,一阵一阵地吵闹。

母亲走了差不多四年了,喜好旅行的父亲再没离开过县城一步,连南昌都不肯来一下。他总说:“家里怎么可以关门吊锁?你妈回来怎么办。”他的理由听上去很荒唐,一点也不像高中物理教师的言论。

父亲风雨无阻地坚持每天的功课,早晨去后山的公墓跟母亲汇报头一天的大事小情。母亲记挂的菜地也跟着沾光,绿意葱茏地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