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的寒冷

张亚凌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从独自对抗过那场大雪后,她似乎再也没有畏惧过寒冷!而三十年后的我,每每念及于此,便会泪流不止。我心疼那个十三岁的自己,心疼她与寒冷的那场对抗。

三十年前,站在宿舍门口,看着萌发出新芽儿的柳枝映在斑斑驳驳的土墙上的影子,我一边感慨着“春天总算来了”,一边告诉自己:以后的冬天,你再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了。

那一年,我十三岁,升入初中,必须在学校住宿。褥子被子一捆,和一布袋红薯、糜面馍馍、玉米糕绑在一起,母亲帮我拎起来搭在肩上。身体后面重前面轻,我都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了。母亲只是交代了句“不要贪吃好的,一顿蒸上两个红薯一个糜面馍或玉米糕就行了”,不曾将我送到家门口,就转身忙自己的活儿了。

一路上,我走走歇歇,到了学校,累得喘了半天气才缓过神来。宿舍是一个窄窄的空荡荡的窑洞,没有床,我们直接在地上铺被褥。

别人都是先在地上铺一个厚厚的草垫子,上面再铺个毡子毯子什么的,接下来才铺上褥子,褥子上面还有个布单子,叫“护单”——怕将褥子弄脏了。我呢,只带了褥子和被子,于是就满学校找来了一些废纸片,铺在地上,才开始铺褥子。结果是:我的床铺比两边的同学低了一截,她们都觉得我不应该夹在中间。于是,我就自觉地挪到了最边上——门口的墙边。

我的褥子几乎是直接挨着地面,很潮湿,挨地的那面经常是湿漉漉的。所以,只要有一丁点太阳的影子,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将褥子抱出去晾晒。那时在别人眼里,我或许是个很可笑的女孩,跑到学校似乎就是为了等太阳出来晒褥子。

冬天天冷,夜又长,起夜的学生就多。门一开一合,冷风就直吹过来。抗击了半天寒冷好不容易才入睡的我,常常又被寒风刺醒。为了应对寒冷跟风的袭击,我睡觉不再脱衣服,且会蒙住头。

我从来没有向母亲提及此事,母亲看到我在家里睡觉的样子便有些想不通,曾给父亲说:“这娃念书念得成呆子了——炕中间烧得热乎乎的,她咋老蒙着头靠墙根儿睡?”

记忆里,那年的冬天经常下雪。我也清楚地记得当语文老师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吟诵“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时,自己的泪水悄然滑落。

对我而言,下雪天是最难熬的日子,包括雪后的一段时间。不仅是褥子只能无奈地潮湿下去,更重要的是,我只有脚上一双布鞋。教室、饭堂、厕所,跑上几趟,布鞋的鞋底就湿了,半天下来,就湿透了。我就满教室找别人扔的纸片,厚厚地铺在鞋里。一两节课下来,又湿透了。取出来扔掉,再找纸片再铺进去,再应付一阵,如此反反复复。纸片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那时一个本子一毛钱,都是很节省地用。

雪后若有太阳,在别人吃饭时,我就留在教室里。因为饿是可以忍受的,入骨的冰凉却是难以抵御的。等到教室里没人了,我就将凳子搬到外面,将鞋子脱下来,底儿朝上晒晒。我则盘腿坐在凳子上,搓揉着冰凉如石块的脚,让它暖和些。

再后来,我有些开窍了:找到塑料袋,撕开,铺在鞋底,再铺上纸,这就好多了,也不用不停地换纸。有一句话我信,那就是“许多智慧来自于人们对贫穷的应对”。

每个周三下午有一个半小时的活动时间,我常常趁机跑回八里外的家里取下半周的食物。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下着大雪。

雪大风猛,我抄小路往家里赶。有的地方雪没过了我的膝盖,很熟悉的小路也因大雪的覆盖变得陌生,以至于我把沟边当成了小路,一脚踏下去就跌倒在雪里面,从雪里爬出来,继续往回赶。我推开家门时,母亲愣住了,一个劲儿地说:“照一下镜子,看你成了啥样了,看你成了啥样了……”

父亲倒了一碗热水给我,让我暖和暖和。我伸手去接,明明接住了,碗却摔在了地上——我的手指冻僵了!我走到镜子跟前,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被雪弄湿了的头发,再在风的猛刮下,直直地向上竖着!

母亲拿着梳子赶过来给我收拾头发,才惊叫道“你的头发都结了冰”。我只说,赶紧给我装吃的,我不想迟到。很快,背起装满干粮的布袋子,我又赶往学校。

风还是那么猛,雪更大了。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从独自对抗过那场大雪后,她似乎再也没有畏惧过寒冷!接下来的两个冬天,似乎都一样,冬天再也没有变出什么新花样来折磨这个小姑娘。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至今想起那个下午,都会泪流不止,包括此刻。

是那场大雪不客气地冻掉我那脆弱的寒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三十年前,我,遗失了我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