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夜雨
安意如
从江南的雨声中醒来,窗外,是富春江水,群山叠翠,绿意染衣。尘缘如网,烟雨痴缠。那雨中潜伏的,是说也说不完的往事;被雨打湿的,是断也断不了的思念。
行尽江南数千里,入眼处,总逃不开“如诗如画,烟水朦胧”八个字。
这里曾有严子陵的钓台,黄公望在这里画出了《富春山居图》,而今,我来到这里,观山望月,却每每欲言又止。那些诗和画都消融入心,成为记忆的脉络。
见惯了千篇一律的城市,看腻了面目全非的景点,我总是在想,如今何处还有真醇古意的地方?我不想看见冒名顶替的仿古建筑,为此已经多年不往知名的古迹去,怕的是昨是今非,触景伤情。一个人能有多少情怀,经得起这样的失望呢?
这样喧嚣的时代,想隐居山水之间,与世无扰,谈何容易?恐怕只有偶尔到山明水秀的地方小憩几日的福气了。
这次的富春山居之行,计划了两年,中间因为要去别处而耽误了,延后两年的约期,在抵达的第一眼,便知是此行不虚。
入眼是白墙灰瓦,色调极为素淡,千杆翠竹迎客来。虽然似曾相识,但我知这不是徽派建筑。有太多人迷恋徽派民居的静雅,迷恋它与时光共生共存相望相守的端然,一看到“白墙灰瓦”四个字,就想到皖南。这里,呈现出更古老的唐宋建筑之风,典雅清旷,庭院布局曲婉有致,深谙江南园林建筑“景随人迁,人随景移”的妙义。
昔年黄公望云游四方,晚年结庐隐居于此,受师弟无用师所托,以古稀之年运笔作画,将心中天地托付纸上。这一世沧桑如水流过,略过不提,剩一点儿残心余情,悟生命辽阔淡远,耗十载光阴画就《富春山居图》,这近七米的长卷,潇洒磊落,被后人誉为“画中《兰亭序》”。
黄公望以苍简笔墨,干湿浓淡交错,勾勒出富春江至桐庐江一带山水秀雅,秋色明艳。秋,天之别调也,我来时虽不似画中境,却亦有盎然意趣。从杭州溯钱塘江入富阳,青山秀水迎人,似有旧时意,但我知,今日已看不到云烟掩映村舍,渔舟出没江流的景象,唯有这溪山深远、峰峦叠秀还可遥想一二。
山还是那山,江还是那江,然山河庄严如故,静看人世变迁,岁月却浩荡绵邈,洗劫一场场盛衰,不动声色。
再也寻不着那垂钓的、吟诗的、作画的人,亦不会有人在此哭朝代兴亡。隔世的,似是而非的感觉,让人怀念,又有惆怅,难以言说。
灵魂与这时代有间隔的人,看什么都唏嘘,旧江山、浑是新愁。当年,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而今却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从何时起,我们变成了面目相似的人,在别人的影子里寻找自己的生活,在红尘幻境中奔走煎熬,日复一日,随波逐流,不要说出离,渐渐地,连避世的轻狂也消磨了。
走在被雨打湿的青石板路上,夜雨淅沥,群山无言。
我在想,我们总奢望长久的拥有,却习惯用走马观花的轻浮姿态来对待一切;我们不希望来去匆匆,被定义为过客,却忘了,这世间种种,终必成空。知晓芳华无情,天地无亲,以悠远之心去领受当下,清醒着,沉醉着,随顺因缘,借假修真,当执则执,当断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