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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生

简历,是一个人穿自己的鞋,在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尘世上独走,抑或是在枯草堆上露天而眠,留下的印迹。

你的简历里会写些什么?我的朋友E说,羊毛地毯上没有留下他的印迹,他只踩过酒店大堂通往餐厅的腈纶地毯。他的简历很俗,也很轻,轻得几乎没留痕迹。

E是一个有着草根特质的小人物。40年前,还是一个滚铁环的少年,时间这只大鸟,一扑翅,把他带到中年。E埋怨,好多事还没做,好多地方还没去,好多美食还没吃,时间过得太快了。在一家小厂待过,小机关里跑过腿……花间一壶酒,老E自我吹嘘,他这人想得开,不会得抑郁症,心中有什么块垒,与人吵过,痛快淋漓,倒头便睡……E哈哈大笑,假如能够活过80岁的话,这些就是他半辈子的简历。

搞摄影的刘老三,这些年,像一只羽毛凌乱的鸟,在城里的大树上跳来跳去,无论春晓啼鸣,还是雪泥鸿爪,都是为了觅食。刘老三喟叹:为了谋一口好食,才在简历里,留下那么多杂乱无章的小爪印。

开厂的张大个子说,我这人没有简历,如果非要有一个简历的话,那就是35岁之前替别人打工,35岁之后替自己打工。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尽做小事,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开心时,约几个朋友在小饭馆喝酒;赋闲时,在家喝粥,生活很平淡。

大部分人的简历都很俗,俗也是一种履历。

玩收藏的鲁小胖子有些少年得意。他在上这样写:一个80后士大夫,明代鲁状元的后代,青年诗人、美食作家。这年头,在简历上晒自己是大师、作家,晒自己有能耐的人太多了,就连县城里、小镇上也有作家协会。我恍若看到鲁小胖子,年纪不大,却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拿着一只古碗,跷着无名指在叩,凑到耳边听金石之音。

我的简历会写些什么?几十年,我用一支秃笔作锄头,土中刨食,刨出的都是一些山芋、萝卜、马铃薯。

搬过三次家,从城里搬到城外,越搬越远。以前在城里我曾听过雄鸡打鸣,现在住城外也听不到了。

我还做过小生意,用一年半时间,挣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在当时可以买套房子。想不到,熬到现在,财富缩水到只能在这个城市买间厕所。

当然,我也想像古人那样,骑一匹马,四处云游。发誓要去100个地方,结果只去了10个。

简历或许是一道菜。每个人的风格、口味不同,有清淡素雅,亦有赤浓酱香。忽然就想到两个文人小老头儿,有意思的简历。

汪曾祺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常。”他的家乡到处是河,可是他不会游泳,也不会划船,走在乡下狭窄的木桥上,心里都很害怕。他说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人。从出生到初中毕业,是在本城度过的。高中在江阴读的,初到昆明时,身上有一点儿钱,可以吃馆子,骑马,后来穷得叮当响。做过教师、博物馆员、编剧……在武夷山和楠溪江上坐过竹筏。他那时感叹:“我在这个世界走来走去,已经走了73年,我还能走多远、多久?”

明代张岱的简历,则是一篇淡墨小品:“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

两个老头儿,说的都是大实话,实在得没有一丝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