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华

听过无数的歌,有轻柔婉转的,有节奏明快的,有音色优美的……但是犹如喜食家乡的地瓜粥、吧浪鱼一样,我最痴迷的,还是福建东山岛那原生态文化的歌册调。

家乡东山岛自古出产一种名为“东山歌册”的精神食粮,她是岛上女人的“专利”,也是一种独特的女书。新中国诞生前,歌册艺术在众多家庭或爱好者圈子里广为流传,它宛若一身粗布青衫的婉约少女,裹挟着蓝土地的气息,带着乡间野菊芬芳,清纯甜美得让人怜爱,让世人为之侧目。

五零后的我,青少年时代的精神文化与无数人一样贫乏。那时候劳作之余,人人晨夕暮旦耳熟能详的,不是《东方红》、《国际歌》,就是《社会主义好》等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歌。东山歌册,却没有多少人了解,甚至史籍中只言片语也难找。“文革”时,歌册这一海岛女性心爱的文化奇观与四大名著同等待遇,被列为“四旧”付之一炬。

1974年,我被选调到闽南渔场指挥部电台,单位驻东山岛城关镇(今铜陵镇)。那时,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大讲“阶级斗争”不含糊,文化生活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哪怕借一本小说看都难,十天半月看不上一场电影是常事。倘若有人唱诵非主流歌曲“尝新”,便会被当作格调低下的靡靡之音。

某日晚,城关镇好友阿寿兄邀我到他家做客。这个海滨古镇人口密集,街巷密如蛛网,仿佛巨大的迷宫,我在阿寿兄带领下,穿过七拐八拐的小巷才进他家的门。刚坐定,便听到里屋有女人低声哼唱独具韵味的曲调,而这种曲调我前所未闻,虽非天籁之音,却觉得顺耳好听。阿寿兄从我表情读出我的好奇心,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母亲和厝边人在唱歌册。”歌册?虽是首次听闻,但因为里屋的女人操着本地方言在吟唱,我并未觉得生涩,相反地,萌生出趣味来。仔细一听,她们的吟唱像在讲故事,每个唱句虽然仅有七个字,却句句不同声调曲韵。阿寿兄接着叮嘱我:“莫说出去哦!”那时候,“文革”尚未结束,谁要是被发现唱歌册,免不了被请进“学习班”反省。显然,里屋的几个女人是冒着危险,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在享受精神夜宵,难怪她们唱歌的音量低到必须要侧耳倾听。要不是精神文化生活实在匮乏,要不是她们拥有对乡土文化执着守护的精神,谁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冒着挨批受斗的危险,走家串户呢。

与阿寿兄闲聊方知,他母亲原先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她并不泄气,和志趣相投的姐妹们互帮互学,才掌握了歌册这门视唱艺术。而因为视唱歌册,她又渐渐识得一些字词,这让我钦佩和感叹,于是禁不住要了几本歌册唱本欣赏。那些唱本均为木刻本,比32开本狭小,纸张虽薄却有韧性。唱词竖排,字大工整,尤适各年龄段妇女朗唱,兴许是翻阅频繁,歌册早已泛黄。有词无谱的歌文都用潮州方言编写,七字一句,四句一组,每组的一、二、四句押平声韵,第三句末字则为仄声,每四句换韵,每个韵组末字拖长音。有时根据故事情节插上一段长短句,节奏的急缓由演唱者视歌册情节需要灵活掌握。如《双鹦鹉》卷十八:“真宗被困在魏城,若无八王难回京。今日英雄齐奋勇,方显杨家救驾兵。再唱天佐番帅臣,探子飞报伊知因。知是杨家救兵到,传令各营众将身。……”翻阅这些古旧歌册唱本,我仿佛在翻阅沧桑,穿越时空隧道,漫步在怀旧文化长廊。

循着优雅的歌吟,我找寻歌册的历史轨迹。明代洪武年间,铜山(今东山岛)开辟通商口岸,南来北往的商贸活动带进文化交流,潮州歌册随之传播进岛。有以小说为基础,改编成文学唱本的《双鹦鹉》、《万花楼》、《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等;有根据戏剧和传说再创的《崔鸣凤》、《陈世美》、《双退婚》、《玉楼春》……潮州与东山方言同属古老的闽南语系,堪称方言嫡亲。潮州歌册经东山岛女人们歌喉传唱,并和兴化、泉州流入的“秦腔”、“南词”融合,产生了一种既不脱离潮州歌册音韵母体,又独具唱腔的歌册调,其显著特点是清唱,不像评弹、说书等说唱艺术需要乐器伴奏,简便易行,倍受欢迎。这些浩繁卷帙犹如民间叙事诗,有曲折的故事情节、活龙活现的人物形象。东山岛是海峡前沿码头,明清时期,不少岛民迁徙台湾、漂泊南洋,东山歌册也随着岛民的脚步且行且唱,在旅居地萌发艺术叶芽。清嘉靖年间,旅居安南(今越南)的华侨陈载坤先生写信回家,专用歌册形式表达,家里人亦读亦唱,倍感亲切。

孤悬海中的东山岛,旧时妇女的社会地位低下,多与读书无缘,有的裹脚,出行不便,“养在深闺人未识”。通俗浅显、顺口易唱的歌册成了妇女的启蒙读物,青壮老妪都以听唱歌册为乐趣,其魅力不逊今日的KTV。领唱者毋需多高文化程度,大家围着她或听或唱,有时大家一边哼唱,一边做着织网、补帆、刺绣等手工。领唱多大声唱,听众小声唱,唱到高潮处,有的会进入角色,跟册中人物同爱同恨,情不自禁地插嘴骂几句,赞几声。歌册因此成为了海岛女人爱不释手的“女书”,她们在听唱歌册中识字明理,对于美丑、善恶的辨识,来自歌册这一“不领报酬的老师”。我表婶目不识丁,开口却能说古道今,包公出世,狄青征西,岳母刺字,薛仁贵回窑,穆桂英挂帅,正德君游江南……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她都是从歌册听来的,文化效益堪比《三字经》《弟子规》。

那时候,东山岛民间流传:“嫁女先要添唱本,让与新娘唱厅堂”。原来,东山岛婚俗就有用歌册唱本当陪嫁品,新婚翌日,新娘“上厅”向亲戚长辈“拜茶”见面时,当众展示唱功,既给夫君添光彩,又让婆家瞧得起。1982年,铜陵镇86岁的歌册艺人许甘忆述她出嫁时,亲友赠她60多部歌册作“嫁妆”,雇人挑送到夫家,以示新娘才艺不凡。可以想象,昔年对歌册爱不释手,如影随形的妇女们有如当今跳广场舞一样乐趣。那时在铜山古城,无论晨昏朝暮,穿街过巷,时可闻到阵阵舒缓流畅的歌调。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让东山歌册跟上时代节拍,文化部门从潮州选进《红珊瑚》、《红灯记》、《白毛女》、《李双双》等十多个新唱本,发动群众唱新歌册。孰料一场史无前例的“文革”浩劫,将歌册列为“四旧”禁毁读物,盛行数百年的说唱文学几近湮没。“我母亲包脚,我就得代她游街受批斗。”回忆“文革”中歌册艺人的遭遇,76岁的阿壽兄历历在目,他指着一大纸箱歌册说:“这些是当年我冒险藏匿到山洞,才免遭焚毁的。”看着这些我曾经听过的歌册,它的忠实演唱者一个个西游而去,我不禁泪眼婆娑。

我在采风中发现,一些爱册如命的女性千方百计保护歌册。被誉为“著名歌手”的黄武英即是代表人物。她出生书香门第,外婆、姑妈、母亲唱歌册颇有名气,黄武英十来岁时学会吟唱《谢玉辉》后,从此一发不可收,青少年时代能吟唱几十本歌册,许多唱段可以倒背如流。20岁那年,她带着几大箱歌册作为嫁妆,嫁给教书先生孙子仪。“文革”风暴来临,“乌云压城城欲摧”,她冒着随时可能挨斗、游街的风险,机智地把数百本珍藏的“歌册”化整为零,寄存到“出身好”的歌友家中,使得这笔文艺财富幸免于难。

往事飘忽而去,歌册东山再起。改革开放后,东山岛文化部门将歌册推陈出新,配上管弦,歌册又重新回荡在海岛舞台。黄武英老人凭着坚强毅力,不遗余力搜集整理歌册150多部2000多册,其中最长的歌册《双鹦鹉》长达200万字。许多国内外专家学者慕名拜访、请教黄武英老人,对她抢救、保护和传承歌册的事迹感动得五体投地。2006年6月,东山歌册入选国家首批“非遗”,歌册粉丝遍及多国多地,美国、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和港澳台地区有关专家、艺人、媒体纷纷前来研讨和拍摄“东山歌册”。人们担忧:“这些艺人老去之后,歌册会不会成为绝唱?”面临民间文艺传承断脉,政府文化部门遂将东山歌册列为重点保护项目。2007年以来,在东山歌册发祥地铜陵镇,先后建立好多个传唱中心,所有社区实行歌册传唱全覆盖。国家级东山歌册传承人蔡婉香从小耳濡目染,6岁开始唱歌册。如今,这位老艺人积极发挥余热传、帮、带,常到歌册传习所教唱歌册,她主动要求县文化部门录制音像,“这样我才不会有遗憾。”东山岛艺人创作的内容新颖、思想健康、感情真挚的东山歌册相继面世,有30万字的《玉二妈传奇》、23万字的《黄道周》、有《好书记谷文昌》、《寡妇村里的歌》等。

我们有幸,有幸于东山歌册从繁荣走向衰弱又重展生机。今天,它像春笋冒尖,也似春潮奔涌,更如春风拂遍东山岛的文化沃壤。而我最惬意的,是东山歌册在历经浮沉沧桑之后,能像蓬勃旺盛的小草,顽强地在地底下根茎交缠,织造出柔韧不破的文化蓝图。

(责编 李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