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诺

命运并不曾眷顾母亲,岁月在她身上上演了不计其数的事故,也留下了连篇累牍的故事。

养猪谋生

母亲3岁丧父,食不果腹的童年遭遇动荡不堪的“文革”。早早辍学,13岁下地赚工分的間隙,还要起早贪黑走20几里地去县城卖鸡蛋。22岁嫁给我的父亲,怀上姐姐,2年后便生下了我。父亲身体不好,无法长时间下田耕种,母亲既要照顾姐姐和我,又要强撑着身子下田干农活,心力交瘁,手头日益吃紧。日子难以为继,只好举家搬迁到城区的犄角旮旯里,养猪谋生。

这一养,就是19年。

2005年,正值寒假过年时节,我们小孩儿欢天喜地地在雪地里打滚,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母亲却还要独自出门收泔水,一辆二八自行车后座挂着两个大铁桶,风里来雪里去,一个餐馆一个餐馆地收。

大年二十八那天,天黑透了,母亲还没回来。彼时,父亲身体有所好转,在外打工贴补家用,大年三十的夜里才会回来。姐姐又是女流之辈,年仅13岁的我只好戴上手套,将煮好的猪食吃力地一桶桶从大锅里舀起来,喂食那群已经饿红了眼的猪——如同母亲日复一日喂食它们的过程一样。

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桶猪食我提起来就那么艰难,而母亲拎起来却好像并没有那么重。喂完猪,我快累得没有知觉了,母亲仍旧没有回家。

我惶恐至极,按捺不住,出门守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走一段等一段。终于在风雪里的马路边上,影影绰绰的路灯里,看到了一个人影,车子倒了,两个桶也倒了,桶里的泔水泼了一地,一个女人正焦急地用手往回掬捧倒出来的泔水。

——是母亲。

我奔过去,边哭边质问她怎么才回来。母亲说车胎破了,看了看我,没好气地质问:“你衣服怎么搞得这么脏?”我有些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告诉她:“我把猪喂完了。”

说罢,母亲的嘴唇抖了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没两秒,她就把脸别过去,哭了起来……

希望之光

自那之后,放假之余,我开始帮母亲打理起养猪的事情。有时候周末干完活,周一到学校,身上都是一身猪屎的臭味。我能感觉到,同学们渐渐都有些疏远我。

我手上的茧越起越厚,心中的怨恨也越积越深。我怨父亲无能,怨姐姐不能帮母亲分担,也怨母亲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养猪这个行业。我怨,但又无处发泄,性格渐渐变得乖戾固执,越来越沉默。

久而久之,初三那年便诱发了我的首次自杀。午休时分,我将自己锁在教室,万分绝望地跌坐在教室后门的墙角,拿着美工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

被紧急包扎处理后,我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整整两个小时一言不发,班主任问我任何话,我都沉默以对。母亲匆匆赶来,看到我后,冲到我跟前,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看到她铁青的脸上,有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我知道,那是她悬着的心终于定下来的热泪。

日子转眼过去,我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

因同一所初中考到这里的并不多,我的生活得以展开一幅新画卷。我开始发表文章,成为学校电视台的主持人,变得开朗起来。母亲亦是按捺不住心性的俗世女子,逢年过节遇到亲戚友人,也总会找机会将她儿子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夸耀一番。我因成为她的荣耀而感到高兴,但又觉得这些没有什么了不起,于是几次三番与母亲商量,不要再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母亲有些窘迫地嘟囔,模样可爱至极:我夸我儿子怎么了?又不犯罪!

那段时日也是母亲最有干劲的日子。姐姐马上要高考,我也即将步入高三,母亲为了给我们提前攒大学学费,便又多养了十几头猪。猪食不够,为节约成本,她每天都得起早贪黑去菜市场或是垃圾堆捡菜。这些还是不够,于是她又承包了几个餐馆,其中一家就在我高中学校后门的不远处。

一日,我下晚自习到后门吃饭,看见母亲就在不远处,提着一小铁桶的泔水正准备倒,样子有些吃力。我看了看四周,没见到我们班的同学,就连忙跑过去,想给她搭把手。母亲一见是我,就立刻伸出脏乎乎的手,连连往外推开我。她脸上的表情瞬间焦急起来,皱着眉、憋着喉咙,小声对我吼道:“快走,免得丢你人!”

听到她这话,我竟然也就那么傻乎乎地走开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又转身看了看母亲还在忙碌的身影,突然不争气地哭出来。

那段时日,眼见着母亲更瘦了。听姨妈和舅伯说,母亲从前很胖,但打我记事起,就从来没看到母亲胖过。现在,她的两根锁骨凹得都可以装一斤米了,我却无能为力。

但母亲看上去倒是很精神,因为她感到生活有光。

儿子的苦难,在母亲那里是翻倍的

可是好景不长,高二下学期,我表白被拒,患上了抑郁症。这个于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而言陌生的医学名词,像是在她心里埋下的一颗定时炸弹,闹得她整日心神不宁。她总是极度紧张又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出了任何差池。每当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时,我内心都会生发出一种罪恶的羞耻感与愤怒感。

那段时日,她一边要昏天黑地地养猪,一边还要照管我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2009年5月的一个周末,我在窗前发呆,她在厨房洗菜。我分明感受到了她时不时瞟来的目光,一时实在忍无可忍,冲她大吼:“你干吗总是这样盯着我啊?”

母亲有些无所适从,进而慌张地期期艾艾地矢口否认:“没……没有啊。”我一时无法自控,拿起饭桌上的茶杯就摔,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这时,母亲连忙冲过来,手上还沾着菜叶,水滴从她的指尖滴落下来。黄昏慵懒金黄的太阳照在她的半张脸上,皱纹毫发毕现。我看见她眼中瞬间布满了泪,两手张开,想要来抱我。我绝望地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她就定住了,张开的手僵在半空中,嘴巴张了张,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似的,非常无奈的样子。

她心中的焦急,可想而知。可是那时,我还不理解史铁生老先生的那句“儿子的苦难,在母亲那里是翻倍的”。

我眼见着活在提心吊胆中的母亲再次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她常常深更半夜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我房间,观察我是否入睡。我知道她并不是想确认我有没有入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确认她的儿子是否还活着。

其后,我尽量努力克制自己,让自己看上去跟平常孩子并无二致,每天早上起来与她打招呼,勉强微笑。每每此时,我都能看到母亲回眸时的笑容,那笑容令我心酸。靠着药物,如此一阵子下来,我才好起来。

坚持

我和姐姐如愿考上大学,让母亲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压力也就越来越大。为了给我们俩攒学费,她又多养了20多头猪。

终于,母亲病倒了。我连夜赶到医院,扑到母亲床头,哭着说我不读大学了。母亲有气无力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低声呵斥我:“说什么胡话?你妈这是小病,死不了。”

住院没两天,母亲就急忙忙回了家,照常一大清早起来扫猪圈,出门捡烧猪食的柴火,一个猪栏接一个猪栏地喂猪——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落脚休息的时刻。我们每周末都会回家帮母亲喂喂猪,也与她聊聊天。日子也就这般有惊无险地过来了,直到2年前才在我们的坚持下结束了她19年的养猪生涯。

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编辑,但工作并非我所想的那样多姿多彩。我跟母亲抱怨:“妈,我想辞职,不想做编辑了。”母亲温声温气地说:“再坚持2个月试试吧!”

望着母亲日渐苍老的脸,我心想这19年来,母亲是不是也在自己快坚持不下去时,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才得以撑过了这19年难熬的日子?

我不知道,也没有问她,只是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