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而呼嘿哟

周尔尔最广为人知的一次忘词是在校园歌手大赛的比赛现场。那天她站在台上,一束强光打过来,像是强力涂改液,把她脑中的歌词抹去了大半。校园比赛没有提词器这样的东西,忘了词的周尔尔只得在慌张中信口胡乱唱了一句。

那天台下的人们都听到,一句深情惆怅、缠绵哀切的歌词后接上的是“呼而呼嘿哟。”

观众们大笑起来,声浪冲地周尔尔想逃下台去。朱庇特也在台下,咧大了嘴。周尔尔记得他,是因为他的反应比别人都慢了半拍,在笑声慢慢止下去时,他才发出响亮的、像打嗝一样的笑声,掀起了新一轮的狂笑。

周尔尔知道这不该怪朱庇特,他是个外国人,还是个中文不那么好的外国人,他得消化一下才知道“呼而呼嘿哟”和前半句放在一起有多么不搭和可笑。但周尔尔还是没办法原谅他,他让她在台上接受嘲笑的时间足足延长了两分钟,周尔尔觉得,那两分钟快要摧毁她对唱歌的热爱了。

不过丢脸这回事只要熬过去当时那一小会儿就好了,学校里那么多人,每天食堂和澡堂都排着长队,清晨六点半图书馆门口的人群像蓄势待发的赛马,谁会记得在舞台上丢了几分钟脸的周尔尔。

当然,前提是观众里没有像朱庇特这样好记忆的人。

周尔尔是在从开水房回宿舍的路上碰到的朱庇特,他老远地睁圆眼睛,露出他乡遇故知的表情,小跑着上前来说:“嘿,是你吗?你是前两天唱‘呼呼呼的那个同学。”

周尔尔凶狠地瞪着他,但朱庇特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我很喜欢你的歌,你可以教我唱中文歌曲吗?”

如果他是一个中国人,周尔尔几乎要怀疑他在讽刺,但朱庇特那有些生硬还带着不知哪国口音的中文让周尔尔相信,他还不会用讽刺这样高阶的修辞手法。

不等周尔尔拒绝,朱庇特已经热情地做起了自我介绍,还提起周尔尔放在地上的两只水壶说:“老师,我来帮你提吧。”

嘿,还不错。周尔尔乐起来,中文还不利索倒已经学会了尊师重道,教他唱两句“呼而呼嘿哟”又怎么样。

巴甫洛夫的狗

朱庇特非常认真地跟周尔尔学起唱歌来。他实在是个很有追求和原则的人,周尔尔想教给他那些歌词重复简单的口水神曲,统统被他拒绝。他坚持要学周尔尔那天在台上忘词的那支歌,憋红脸舌头打着结地一句句练。

周尔尔问朱庇特:“干吗一定得学这首歌,你只要能完整地唱一首,随便哪一首,一定会有人鼓着掌大叫‘你真棒。”周尔尔没胡说,朱庇特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一双很深情的眼睛,在他们学歌时,也曾有过几个姑娘来跟朱庇特说“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但朱庇特坚定地摇头,他说他要用那首歌向他喜欢的姑娘表白,“你推荐给我的那些,太没有诚意了。”

谁说外国友人听不出中文歌的优劣。周尔尔在心里感叹,只是可怜了那个即将要被朱庇特表白的姑娘,也不知她听到朱庇特的歌声,心里升起的到底是感动还是恐慌。

周尔尔没想过这个姑娘是自己。

朱庇特向她表白时还没学会这支歌,整个过程其实突然而仓促。因为有男生先向周尔尔送了花和巧克力,那天朱庇特也在女生宿舍楼下,他是来等周尔尔去学歌的,无意间目睹了周尔尔接过花,五官都快笑得回不了位。

任谁也看出周尔尔要答应了,朱庇特抢在周尔尔开口前冲上去,说:“周老师,我也喜欢你。”他一直叫她周老师,因为发不好“尔尔”的音。

在鲜花、食物和周尔尔的笑容面前,他赤手空拳地想要扳回这局。面对周尔尔惊讶的脸,他说:“周老师,我现在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高兴。”

一片静默里,有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嘿,朋友,你是想说条件反射吗?”围观的人们发出笑声,表白现场顿时成了喜剧小剧场。在一片欢乐里,有个不那么高兴的人就是周尔尔,人生第一次收到伴随鲜花的郑重告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朱庇特破坏了。

周尔尔不再教朱庇特唱歌,她说你要唱歌来表白的姑娘已经答应了做别人的女朋友,你没有再唱的必要了。

朱庇特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真要命。

周尔尔说,自己想要的是一个能和她一起去吃麻辣小龙虾的男朋友;他们在街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但彼此都能听懂;毕业后一起拿着地图商量着去哪儿落脚。这个人肯定不是朱庇特,来中国两年最爱吃的还是肯德基;表达不清复杂细微的感情;还有,毕业后他肯定会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他不只一次对周尔尔说起他家的农庄,还有农庄里一只叫莎莉的荷兰牛。

周尔尔在那目光里转过身去,觉得自己很坚定。

陌路人再见

周尔尔和朱庇特成了陌路人,应该说是周尔尔做了逃兵。她不再教朱庇特唱歌,偶尔在校园里碰见,周尔尔会挽紧她的男友。

周尔尔大四时,朱庇特要回国了。他来找过周尔尔,顽强地再次表达他的喜欢。周尔尔捏着一张就业意向书,问:“我喜欢和男朋友一起背诗唱歌,而你,你叫得清楚我的名字吗?

朱庇特艰难地发了好几次音,最后只能沮丧地说:“那,周老师再见。”

周尔尔没有跟朱庇特说实话,比如她跟男友并不会在一起背诗唱歌,他们在一起说的最多的是“你要签广州吗?我不想过去”,“昨天那家底薪才2400,今天这个同意签3000呢。”但周尔尔觉得,等这个特殊的时间段熬过去,他们总会再谈谈风花雪月的事。

最终,是周尔尔妥协,跟着男友去了广州。他们在顶炎热的天气里拖着两只箱子找住处,城中村里小小一间房子,付完押金和第一季度的房租,手中的钱已经少了一大半,还要买一把电风扇,添置几件家具,等他们的钱终于排到给住处装上网络时,已经是三个月后,周尔尔的邮箱里已经躺了朱庇特的十二封信,这个固执的人向她描述他的近况,给她发来莎莉的照片,还有农庄里的花。

在出租屋闷热的夜晚里,周尔尔将它们都删掉了。

痛苦都慷慨大方

周尔尔和男友的生活渐渐安定了下来,然而他们的风花雪月也只是看看有秒杀活动的电影;和同事们去唱KTV;在大排档上吃串喝啤酒。

吃串时周尔尔想背《将进酒》,但大家哄笑,大家都忙着吹牛皮谈理想说着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旅行计划。在KTV里周尔尔就是那个抓住话筒不放的人,她带领大家唱热闹的歌,不用走心,但能唱得整个场子热烈起来。大家说,唱K时还是需要有周尔尔这样的人。但男友不觉得,他对周尔尔说,你能不能不再这样?你唱那些歌时的样子很蠢。

他们分手也是因为唱歌。其实男友一向都不欣赏周尔尔的歌声,不动听,又爱忘词,他们都有一个繁杂吵闹的白天,所以他希望回到家,周尔尔能做一株沉默的芭蕉,洗衣服可以,但不必边洗边唱;刷碗也行,但只需有水声就好。

男友越不喜欢,周尔尔就越像憋着一口气,她想象里的感情一点也没实现,他们没有一起去发现美食美景,经常只用蛋炒饭麻辣烫打发,以换取更多时间睡会觉;他们也没有用好听到肉麻的词互诉衷肠,时间久了,男友连当初那些幼稚的情话都懒得说。他们就像对数着日子的老夫妻,周尔尔越想,歌声就越高,高得像紧绷着一根线,连着他们两三年的感情,终于都断掉了。

周尔尔独自坐在KTV里,唱那些从前一唱气氛就会冷下来的歌。她唱分手快乐,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其实她哪儿都没去,也去不了,如果想要请个长假,主管的脸臭得都能闻得到味道。她还唱漂洋过海来看你,就是当初她在舞台上忘词的那首,看着屏幕上的歌词,周尔尔终于将它完整地唱了下来。半年积蓄的漂洋过海呐,周尔尔想,歌里的世界真好,连痛苦都这么慷慨大方,荡气回肠。

朱庇特与花间酒

孤单一人的周尔尔更加勤奋地更新她的歌曲页面,是在一个很小的网站,里面都是像周尔尔这样热爱但未必擅长唱歌的人,从来没有人从这里一炮而红,所以从大学到现在,这么几年过去了,这个网站的规模仍然很小。

周尔尔在上面的寥寥几个粉丝里,有个家伙分外认真,他点击她的每一首歌,定时催问她为什么不更新,总是给予她鼓励和赞美。他甚至从周尔尔新近放上来的歌曲里听出,她失恋了。他没像周尔尔周围的人那样安慰她,他说,恭喜你,失恋是痛苦,也是新生,你又可以认识新的人了。

周尔尔盯着电脑屏幕良久,突然笑起来,她说:“朱庇特,你中文进步真大。”

这个三天后拎着啤酒瓶子来请她喝失恋酒的家伙真的是朱庇特,除了啤酒,他还随身带着荷兰牛莎莉的照片和他的大箱子。

他说:“周尔尔,我又回来了。”他的“尔尔”发得真标准,字正腔圆。

他还说:“你不是喜欢李白吗,我背一首诗给你听。”他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的“酌”发得特别重,周尔尔知道这是他想把音发得更准一点。

周尔尔发现自己其实很知道他,知道当时他们去逛庙会,朱庇特吃下去的每一口都是给她这个东道主捧场,因为他勉强自己做什么时左边眉毛会挑起来;也知道他们去划船那回,朱庇特的鞋子里其实灌了一脚水,但为了不扫兴,还是鼓足劲蹬了半下午的船;她敢跟他讲三脚猫的英文,虽然语法错误百出但他能听得懂。

周尔尔也知道自己,知道那时的自己喜欢朱庇特,喜欢一起串巷子,为各种无聊的小事哈哈大笑,随便唱什么做什么都随意自由,但她想不出和朱庇特在一起,不与平常人一样的人生,她害怕,她胆怯,所以她逃跑了。她以为龟缩在和众人一样的轨迹里,赚钱买楼,解决户口,为孩子的教育厮杀就会安全,可是人生有波折有顺遂,有欢乐有伤悲,但没有什么百分百的安全。

在城中村的小阳台上,周尔尔和朱庇特一起碰了碰啤酒瓶,他们像李白那样邀了明月,在啤酒泡慢慢上升时,周尔尔终于有机会背起了《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