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诺

1

记忆中，关于她，小小的我总有一种逃脱的欲望，原因不是她不爱我，也不是她暴躁的坏脾气，而是她那张除了睡觉消停，一睁眼便开关失灵般唠叨的嘴巴。

盼星星盼月亮，我考上高中，自以为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摆脱她的借口，没想到报名时却被告之：本市的学生，一律不允许住校。想想接下来又是3年难捱的时光，我失望的当即泪奔。

“你以为就你那小身板能经得起学校糟糕的伙食？”她不屑地看看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我，重启唠叨的模式，“你在家，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你妈我当天王老子的圣旨贡到脑门子上，到了学校，你以为你是谁？看3天不把你饿趴下……”

“我饿死也不要你管。”看她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唠叨不休，我顿感颜面尽失，咬着牙用狠话堵她的嘴，“能住校我就上，不住校我出去打工。”知女莫若母，明白她倔强的女儿说到做到，因此，她一下子慌了神儿，赶紧跑到校长办公室求情。最后，我成了市区孩子里唯一一个住校生。

悲催的是，我还没有真正体会到解脱的快乐，便被学校里简单而粗糙的伙食打击的欲哭无泪。开学季恰是秋天瓜果遍地的黄金时节，可简陋的食堂却永远都是煮不完的泛着白花花猪油的萝卜白菜。这对挑食且从不吃荤的我，简直分分钟钟都是煎熬。

第一顿饭，实在忍不住猪油味儿，我饿着肚子远远逃开；第二顿忍着，还是没有动筷子；到了第三顿，已经饿的眼冒金星的我实在坚持不住，咬牙夹起第一口菜放到嘴里，可还没等砸吧出啥味儿，便被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打断了继续的动作。

正当我蹲在宿舍门口干呕之际，远远地，听到她喇叭似的大嗓门儿：“丫头，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话音未落，一股熟悉的素三鲜水饺的香味儿，透过浅蓝色的保温桶，直扑我的面门儿。“我就知道你吃不得人家孩子的苦。”她一边把水饺一个个往我碗里夹，一边嘴巴不停地唠叨：“看让你老妈说中了吧？我说3天把你饿趴下，这到好，一天就散了架……”不知为啥，那次她的唠叨不再那么讨厌，以至于印象当中，那也成了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美味的一次水饺。

2

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报考大学时，她热切地盼望把我留在身边，可忘了水饺味道只记着她唠叨的我，却希望自己飞得越远越好。因此，在蓄谋已久地给志愿书成功做了手脚后，我如愿以偿把自己发配到了离家千里之外的一所本科院校。于是乎，在那段人人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笑逐颜开的日子里，我那可怜的老娘只能天天以泪洗面。

“死丫头，你就这么讨厌你妈吗？啊？”她一边抹泪一边指责。“1000多公里，你这是要你妈的命啊……”我当然清楚坐牛车都晕菜的她，坐火车连胆汁都能吐出来，自然无法追到千里之外，但我更清楚的是，要是再不离开她的唠叨，我的小命就得难保。

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姿，我很快就为自己的明智之举沾沾自喜。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节假日，当宿舍里的同学大都回家或参加活动，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时，便不由想起远方的她。

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我主动拨打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端，她一边哭一边骂：“死丫头，你个没良心的。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你才想起来你妈。快告诉我，你在那边吃的好吗？穿得暖不暖？是胖了还是又瘦了？和同学处得来吗？和老师关系好不好？钱够不够花……我可怜的孩子……”话没说完，她在电话那端又是一阵哭，而电话这端的我，却已然失了耐心。

3

春节放假前昔，她的电话开始变得频繁起来。“路上你要小心，不要和陌生人讲话，知道不？”“早点买票，听说过年的票会很紧张。”“我天天看你们那边的天气预报，听说这两天要降温，不要为了爱美冻着自己，要多穿些衣服。”“你晚上不要出门，乖乖地待在学校。”“你谈男朋友了没？一定不能谈男朋友，大学里没几个成功的，小心上当受骗……”

开始，我还堵着耳朵举着电话听她唠叨完，最后一次，实在忍无可忍，直接把电话放在一边，无趣地坐在10米开外的台阶上，看起了星星。

春节回家，尽管从心里做好了思想准备，但面对新一轮更猛烈的唠叨，我还是忍不住在大年初三晚上发了飙。

庆幸自己终于长大，有了一个临时的避难所。第二天，我以学校有活动提前返校为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那一次，她终于闭上了唠叨了十多年的嘴巴，默默地给我打包各种爱吃的食物。不知为何，面对异样的她，我的脑海，竟有一丝不舍与自责。

4

偷偷地背着她，我恋爱了。男孩是一个个性比我还强的本地人。然而，尽管为了维持这段爱恋，我把自己低到了尘埃，可这段感情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刚刚成年的我，还不知道感情是世界上最具杀伤性的武器，因此，在痛的体无完肤之际，我的身体也被彻底击垮。

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出租屋里，我感到世界末日正一寸寸向我逼近。

可没想到的是，她来了。推开门的一刹那，望着她由于晕车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我的泪再也控制不住。

半小时后，一碗冒着热气的西红柿鸡蛋面，飘着淡淡的清香端到了我面前。“丫头，吃点吧。别忘了，任何时候，你还有一个疼你爱你的妈。”

一个星期后，我的体力渐渐恢复，她的嘴巴也再一次开启了出厂模式：“别管遇到天大的事儿，身体都是最要紧的。”她说，“失恋的人千千万，难不成全部都要死光光？一根筋的傻丫头，你都不想想你妈养你多不容易。你从出生就体质差，一路提心吊胆地把你拉扯大，好容易盼着你长齐整了，哦，因为一点小事儿，你就要死要活，早知道你这么无情，当初难产的时候，还不如直接把你掐死算了……”

因为她的唠叨，我们依旧无法愉快地相处。于是，半月后我重新搬到学校，她也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5

大学毕业后，犹豫再三，我还是没能回到她身边。在遇到先生并决定和他相伴终生后，这样的念头，也再没了反复的可能。

我的手机上，总是有事没事出现她的号码。“什么时候回家啊？”每次，她总会试探着问。“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不知道这是问题，还是她已经有了答案。“要是你回来，我给你做素三鲜馅的饺子。家里的香椿芽我一直给你留着，要是你不回来，要不我给你寄过去？”她这是在打探我最后的结果。“唉，寄恐怕不行，冰箱里冻了的，寄到你那里，怕是又得坏掉了……”她的每个问题都有自己的答案，搞得我总是皱着眉头挂掉电话。

结婚两年，女儿打破我们的人生规划提前报到。面对还在重要岗位上不能帮我们带孩子的婆婆，以及即将结束的产假，我的老公都犯了难。“不行，让岳母过来吧？”老公小心翼翼地问，我低头，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6

为了照顾孩子和我们的生活，她在我们家一住就是两年，直到有一次父亲从家里打来电话，说他下楼时不小心摔成了骨折，我们才连夜乘火车急急往家赶。望着伤势不重，但已经打了石膏的父亲，我不由长出一口气。可接下来的问题来了，母亲照顾父亲，我两岁的女儿谁来照顾？

“你就把孩子留给我吧！”母亲看我为难的样子，最先开了口。因为她做我们的后盾，我和老公得以安心工作，两个人的事业都到了上升期，如今，让谁请假在家带孩子都不现实。为此，我别无选择，只得点头。

自女儿出生，这是我们唯一一次别离，想着天真可爱的她小小年纪就要和妈妈分开，坐在火车上的我，怎么也忍不住眼中的泪。

到了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管好我的宝贝，直到唠叨得自己都烦的时候，才让她把电话给女儿，“宝贝！在姥姥家要听话，多喝水、多吃饭。”我强忍着泪水，温柔地对孩子说：“记着，不要碰两个孔的插座，不要摸那个大大的热水壶，不要……”我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端便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她说，妞妞早就跑远了。“记着，到家了，好好休息一下，给自己做点好吃的……”母亲的唠叨声再次响起。那一刻，我紧握手机，恍如隔世；那一刻，作为母亲，我突然好想对她说声：对不起！

从小到大，一直被母亲的“唠叨”所困扰，直到为人母后才发现，原来在那唠叨的背后，竟然藏着那么多的不舍、关爱，以及深深的牵挂与思念。

编辑/马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