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亮

1

师大路的夜市深不见底。无数个夜晚,花奈徜徉于此,买蓝底红花的绣花鞋、手工布艺的双肩包、缠绕不绝的结绳手链,然后去跟余七他们汇合,喝扎啤,吃煮毛豆烤鱿鱼麻辣小龙虾,肆无忌惮地呼喝大笑。四周全是形骸放浪的年轻人,青春的荷尔蒙在烟熏火燎的夜气里迸发。每一张脸,都热情得灼人。

到酒意升起,花奈就安静下来,凝目看余七,没话,只笑。大虎放下酒杯说,花奈你也看看我好吗,我也挺好看的。花奈仍是笑:你不好看,他好看。其他男人跟着起哄,挨个问,那我长得还行吗?我好看吗?我呢?

花奈摇头,余七最好看。

余七红了脸:我何德何能啊。又说,我到底哪里好呢,你总结总结,回头告诉素仙儿行不?说罢掏出手机,麻利地敲出一条短信,发给花奈:这是素仙儿的号,你加她啊。

花奈打开,是一行字:别这样,太傻了。

眼眶酸起来,她飞快地回:我乐意,管着么。

这是从十七岁就开始独闯天下的女孩,对爱情粗鲁的表达。她不晓得歌德,也便不晓得这话该这么说:我爱你,与你何干。

继续胡吃海喝到夜色阑珊,七八个人大醉而归,一路走,一路呼嚎,把天地神仙官商老板都痛痛快快骂一遍。花奈歪歪斜斜拉着余七,唱找不着调的情歌,唱着唱着就哭了。大虎回头看见,停下骂,搡余七一拳,大声说:你就跟她好吧。

余七郑重想一会儿,那素仙儿呢?

大虎脏口连篇:人家早跟英国佬好了,出去五年都不回来,你还傻等呢,猪么你是。还有你,花奈,你也是猪。你们俩,俩蠢猪。

花奈呵呵笑起来,眼角的泪还未退,在路灯下泛出微光,看上去有点美。

余七看着她,神色凝重:暂时的,行吗?在素仙儿回来之前。

不行。花奈说。我要就要整个的你,半个不要,小半个更不要。

卑微的姑娘,有卑微的骄傲。

2

发型店生意好时,打烊晚。大虎他们左一个右一个电话催花奈:我们都干掉二十扎了,你来不来?快点,天都要亮了。

花奈也急。可做头发是急不得的事。修剪软化定型热烘,哪一步省了时间都不行。有时候到十一点才关门,急匆匆赶去,坐下就先干一杯,再从狼藉的杯盘中挑出几个花蛤龙虾吃下去,抬头看一眼余七,一天的疲累就全散了。

有时店里有不怀好意的男客,借口对她做的发型不满,动手动脚,嘴里不干净,花奈就打电话给余七,不消几分钟,哥几个甩着膀子赶到,往门口一站,事儿就结了。

赶上余七有空,会在花奈的店里耗上一整天,中午给她买饭,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说笑打闹,吃得很开心。

常客都以为他们是情侣。有次一个大姨说,你男朋友挺疼你。花奈笑而不语。大姨接着说,那次我看他买包子,非等新出锅的,说老婆胃不好,不能吃凉的。花奈手一抖,剪子差点掉地上。

后来她问余七:你哪个老婆胃不好?

余七挺不好意思地笑,还能有谁啊。

一口米饭卡堵在喉咙口,花奈费了好大劲儿才吞下去。

自作多情,她说,又补充:我说我。然后刻意瞟向余七手臂上的纹身,左臂是个S,右臂是X,特扎眼。

余七放下筷子,学东北腔:你瞅啥?

纹了不让瞅?

不是给你瞅的。明天我纹上你的名,你再瞅。

行啊,你说的,不纹是臭虫乌龟癞蛤蟆。

饭没吃完,两人不欢而散。

余七三天没信儿。第四天穿条大短裤来了,进店就伸着两条腿给花奈看。

还真纹了。左腿一个H,右腿一个N。

花奈正给客人卷头发,心里的喜悦藏不住,对着那一头发卷笑出了声。客人不明所以,忧虑地问:我这发型很可笑?花奈忙说,不是不是,很美的,我再送你个保养吧。

晚上大家一起宵夜,余七兴高采烈展示新纹身。大虎信口道:二老婆要上位啦。

花奈脸色阴沉:你说谁是二老婆?

大虎不知趣:素仙儿在前面摆着呢,你是后来的,不是二老婆是啥?要搁古代,这叫妾。

花奈起身就走。余七赶紧来拉,拉不住,只好跟着走。

扯扯拽拽来到发型店门口,花奈开锁进门,不及开灯,余七就一把拉过她,大力抱住,像饥饿的八爪鱼缠住觊觎已久的猎物。花奈拳打脚踢,挣不开余七的天罗地网,两人在暗夜里扑腾打斗了好一会儿,花奈终于败阵。

死余七。她低声骂着,你什么意思!

余七气喘吁吁地死死抱住投降的猎物,用剧烈的心跳回答她。

他的气息是迷药,令她晕眩。仓促之间,她听从了命运。

有些爱情注定了泥泞,可是你怎么才能不认命?

3

花奈见过素仙儿,从照片上。那是余七第一次到她店里剪头发,她一边剪,他一边忧郁地盯着朋友圈里一张合影看。是一个短发姑娘抱着一只猫,身后站着个黄头发的“歪果仁”。大卫把他的猫给我了。那姑娘写道,后面还跟了个欢快的笑脸。

看了一会儿,余七忽然对花奈说,你给我剃个光头。

花奈看着自己刚刚精心修剪过的作品,有点不忍心,她难得做出那样一个精品,无故摧毁实在可惜。

你这个发型很好看。她试着劝他。

余七看了眼镜子,黑着脸问:哪里好看了?

花奈说前后左右都好看。

他举起手机给她看:你能给我染成黄的吗,就这个外国佬这种。

花奈说你傻啊,你比他好看十万倍。再说,我给你染成那样,用不了一星期黑的就又出来了,冒牌货能当几天?那么想不开呢你。

余七就是想不开。说让你染你就染,那么多废话呢。

花奈不跟一个失恋的人计较,二话不说给染了。弄完后,余七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心情更差了。

转天,大虎领着余七来店里,说我实在受不了了,麻烦你给染回去行吗?

余七郁郁地跟着说,我也受不了了。

他的样子像只在天空中迷了路的笨拙小鸟,茫然不知所措。花奈觉得心被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个母亲抚慰孩子那样柔声说,坐下吧。

余七乖乖坐下,掏出手机继续翻那个短发姑娘的朋友圈。

你女朋友?花奈问。

余七不说话,大虎替他答:上星期三之前是。

跟外国佬好啦?花奈又问。

这不说么。大虎愤愤地说。

余七从镜子里茫然地看他俩,眼圈泛红。花奈的心又被戳了一下。她仔细看了看余七手机上的照片,莫名有些不平:这姑娘可真不知好歹。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姑娘,会那么浓重地弥漫在她的生命里。

像丧失理智的余七一样,花奈后来也剪了个跟素仙儿一模一样的蛋卷头,做起了根本无法以假乱真的冒牌货。

4

好着的时候,有次花奈跟余七聊到素仙儿。

她还回来吗?花奈问。

不知道。余七说,应该会回来吧。

那我呢?

余七默不作声。好一会儿,很认真地问:你们女的,要是同时喜欢上两个男的,怎么办?

我们女的不那么花心。

万一呢,刚好遇到两个,都很好,都特别喜欢。

挑更好更喜欢的那个。

要是,我是说假如,我选了素仙儿,你恨我吧?

嗯。

对不起啊。

花奈的泪漫出了眼角。这话你留着,到时候再说吧。

5

有些事,说的时候觉得漫漫无期,其实转眼就来了。是的,仿佛只是一转眼,就传来了素仙儿回来的消息。

那天花奈早早收工,从夜市南头逛到北头,买了一对红绳银坠的情侣项链。赶到约好的大排档,哥几个已经喝了两轮。见到花奈,神情都诡异。

哎你们也不给我留点烤翅儿。她欢快地坐下来,掏出项链给余七戴上:这绳太长了,明天我给你收紧点。

老板,再来三十个鸡翅儿,大虎说,花奈你还想吃啥?

花奈说大虎你疯了吗,要那么多。

算给你送行了。大虎说。

送我?我上哪儿去?花奈懵了。

余七在桌子底下攥住花奈的手,低着头,眼泪掉到扎啤杯子里。

三十个烤翅儿堆上来,小山一样。吃吧。余七说,声音哽着。

到底什么事儿啊你们?花奈有点慌了。

平时莽莽撞撞的一伙人,忽然都稳重起来,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谁也不接话。

素仙儿要回来了。余七终于说。

啊?喔。好哇。花奈愣怔一下,咧嘴笑,恭喜你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恭喜个鬼!花奈你有毛病吧?大虎把酒杯摔得哐哐响。余七,我真想捶死你。

不怪余七,花奈笑得很难看:人家一天也没骗过我,我本来就是个替补,现在主力回来了,我就下场,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是没人要。

6

那日一别,花奈四个月没见过余七。

她在里把他拉入黑名单,没几天又放出来,又拉进去,又放出来,如此往复,二十几次。

大虎去过她店里一次。剃了个光头就走了。临走,看着角落里的花说,这花败了啊。

花奈说,是啊,开了整整一夏天,我还以为它能开到死呢,谁知道有天早上一觉醒来,花瓣掉一地,说败就败了。

可惜了。大虎说。也没啥,明年还能开。

嗯,没准开得更好呢。常来啊你。

我没脸来。

关你屁事。

你不是想见素仙儿吗?大虎摸着铮亮的光头说,下很大决心似的:我们晚上还在老马家吃串儿,你去就能见着。

过去想见,现在不想了。谢谢你啊。

说着不想,晚上打了烊,花奈还是去了。还是他们常去的老地方,小木方桌上,还是乱七八糟地堆着扎啤烤串儿煮毛豆,哥几个都没变,只是余七身边,换成了另一个蛋卷头的姑娘。

跟照片上一模一样。花奈隔着烧烤的烟气,看得眼睛都酸了。

大虎发现了她,远远地打招呼:过来啊。

花奈想跑,来不及了,大虎起身追来。怕啥啊你,过来。

花奈像被山大王强抢来的民女一样,摁在临时加来的小板凳上,拘束惶恐。

我姐们儿。大虎向素仙儿介绍。

素仙儿友好地点头,又惊奇起来:咱俩发型一模一样。余七你看,真是好巧啊。

余七盯着花奈看,挪不动眼。

是不是一模一样?素仙儿催着要答案。

还真是。余七颓然收回目光。

隔壁桌传来夸张的哄笑声,是两个男人在喝交杯酒,同桌的几个齐声喊:出柜!出柜!

我擦。大虎笑骂。

素仙儿不以为然:很正常啊,我在英国常去同性恋酒吧,特好玩,你一进去,男的女的都往你身边凑,根本搞不清来意。

你怎么不出柜啊。大虎说。找个英国富婆,了此残生。

我出柜了余七怎么办?素仙儿搂过余七的胳膊,笑得甜腻。

大虎说,余七找我啊,你以为就你会出柜啊,这年头,出个柜出个轨的,还是事儿吗,英国佬你也没少混吧?

别瞎说。素仙儿面色绯红,顺手拿起一根竹签指着大虎:再胡说八道把你串成串儿烤了。

余七闷闷地说,你快吃点吧。

素仙儿低头看一眼桌上的食物,微微露出鄙薄之色:还真有点吃不惯,英国人没这么吃的。

你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大虎说。

明年我就拿到英国籍了。

英国籍就吃不了中国饭啦?中国男人还能适应吧你?不适应你早说啊。

素仙儿说,我适应他他不适应我啊。对了我正想说呢,你们都帮我劝劝余七,我让他跟我去英国,他死活不去。这次回来本来想领证的,人家也不乐意,合着我白跑一趟。

花奈喝光了一扎啤酒,举着杯子喊,老板再来一杯。余七跟着喊,两杯。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说不清的酸楚。

7

素仙儿回英国之前,去了花奈店里。我不该来的,她说,但是就这么回去总是不甘心。余七腿上纹着你的名字,你把他拽住了,他不跟我走,你俩之前怎么样我也不问,我就想问问,你对他还有心吗?没有的话,就放他跟我走。

花奈说,我要能拽住他,早拽住了,他不走,不是为我。

素仙儿说那我把余七叫来,让他自己说。

余七和大虎一起来的,四个人坐成一圈,脸色都相当凝重,像要密谋一场暗杀行动。

大虎自动投入审判官的角色,问素仙儿,你想让余七去英国是吧?

素仙儿说,废话,还用问。

大虎又问花奈,你啥意思?

花奈说我觉得这事跟我没啥关系了。

大虎说,你个熊样,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你那泼辣劲儿呢?余七,那你啥意思?

余七抱着头,不说话。大虎上上下下指着他的纹身骂:看看,看看你,胳膊上一个腿上一个,这叫什么破事儿啊?

对不起。余七说。

跟谁说对不起?

跟她俩说。

对不起管啥用,你就说你想怎么着吧?

余七艰难地抬起头,看看素仙儿,又看看花奈,目光茫然——全然还是当初那只迷路的黄色小鸟。

你跟她去吧。花奈忽然说,咱俩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了。

大虎一拳捶过来:说你有病你真有病,没救儿了你。

花奈笑笑,感谢审判官对她的偏心,但是,就这样吧。

8

就这么结束吧。这一场爱情,从始至终都没名正言顺过。那些无望的钟情,忘乎所以的接纳,被踩在脚下的卑微的骄傲,两情相悦时对未来的小心回避,落荒而逃时不堪回首的狼狈……跟他在一起的哪一天,不是在泥沼里挣扎,而分开后的哪一天,没有跟自己撕扯打斗,刺刀见红。

如果最后,能由自己画上个句号,也算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完满了。

是我的决定。花奈说完,开门送客。

9

花奈把余七拉入黑名单,再也没放出来过。

到十二月,下了第一场雪。花奈早早起床,穿上大衣,穿过师大路去买早点。街上雪白一片,安静和干净得让人陌生,夏天时的繁华吵嚷都不知去向,老马家烤串儿紧锁着门,靠窗摆着的几张方木桌上,均匀地落了一层雪,遮住了那永远擦不掉的油腻,也遮住了整个夏天的活色生香。

花奈抱着两个素包子往回走,隔着很远很远,就看见店门口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再远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你回来了?花奈打着寒颤问。

根本没走。他说,我把你隔壁这家店租下来了,准备开个蛋糕店。

啊?

以后你给我剪头发,我给你做蛋糕吃,行吗?

我这么能吃,你得赔死。

那正好,我本来就欠你的。

真想还?

当然。一辈子还完才好。

花奈笑了起来。

霜雪落时,谁知花开事。

编辑 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