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芦花片

西窗

为什么念到芦苇两个字时,会有悲伤弥漫?是因为一支歌还是一篇小说?或者说那些过往的乡村旧事?

它们宿命的模样,令我说不出内心哪根神经被触痛。雾树芦花连江白……这时,忧伤也是连江的。

只是,我还没看过连江的芦苇荡,也就是最古老的《诗经》里的那片。我喜欢里面的蒹葭。蒹,没有长穗的芦苇。葭,初生的芦苇。它们都是最初的心,见证着那场盛大的原始的迷雾般的爱情。

芦苇在沼泽,在湿地,在河滩河汊河岸,在一个个深秋寂寞的黄昏突然白头,变成雪的模样,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连起来串起来,白浪滔天似的,在逆光里银亮,翻阅着光阴的波浪,翻尽了心的淡泊。在橙色的斜阳中,它们成了一些没有细节的孤独的剪影,越清晰就越孤独……

芦花并不是一开始就白,开始是绛紫色,是风霜给它一点点着色,一天,两天……渐渐就雪白一片。

如果有风,它们应该是起伏的。风穿过去,风也会变得陈旧,仿佛是千年前的风。

芦花比风还要古老,比《诗经》还要悠远。它们像村子里的那缕炊烟,从几千年前始,一直飘在村子上空,从不曾被风吹散……而炊烟下那个燃火做饭的老人,我祖母的祖母,她没有自己的名字,也许小名就叫芦花。

冬天是空阔的,大地上除了大地还是大地。一只鸟鸣叫着,消失了,最后落在一片芦苇上。大地上的水,凉了。风吹过来,芦花满天飞。一场反方向的大雪,从大地飘向天空,变成了梦。

夕阳和芦花都安静着,藏着什么情怀,流淌着,仿佛一首悠远的歌。透过缓慢的旋律,会触摸到悲伤、忧郁和无奈。在一次次的想象中,我把自己站成一株水边的芦苇……我要“溯洄从之”,去追寻蒹葭的方向。但我用尽三十六计,都不能走近它。

我和芦花一样随风飘浮,任风把我吹来荡去。恰如寂寞沙洲冷,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只能在山野间走来走去,追着,扑进芒花的怀里。

芒花不是芦苇。它们同科不同属,是远亲,一个在山,一个近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山野的芒花总形不成连绵气势,这里一丛,那里一丛,但只要有一点儿风,就可以摇曳起来,像海子的《四姐妹》: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心碎。

木心说,生命的剧情在于弱。这一点像是在说芒花。木心还说,弱出生命来就是强。这说的还像是芒花。敏感脆弱,带着山野的荒凉,晕染着晦暗的晨昏……这又好像说的是我自己。它有古老的名字,有些旧了,五味杂陈。但是旧的东西,也有一团热烈的火。

在与芒花交换眼神时,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芦苇”两个字。但你也知道,那个名字,只能写在水中,落在风里。这一世,我和芦苇的故事,恰如满湖烟水上,沉默的镜花水月。

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佛之高境。芦花江天共一色,是有?是无?是有中无,终是无中有。

芒花、芦苇、蒹葭,再或者叫一声荻花……且不去管它的分类,我只知道它们吃着古代的盐,多情化为泪水,抛散一路晶莹,从烟尘荡开一条路,转过一座山,过一条河……遭遇霜雪,依然认真地站在那里。

下雪了。风中有片芦花做的雪,纷纷扬扬,轻柔地划伤我孤单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