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国忠 一生只做一件事

选择太充分,让专注成了一件艰难的事;变道太容易,人往往难以长久地爱其所择。

在台湾做交换生那半年,我常光顾宿舍旁的一家红豆饼摊。摊位是三个男人共同经营的:阿公、父亲、儿子。阿公负责翻烤外圈,让它维持脆而不焦的口感;父亲搅拌制作着奶油、芋头、红豆等馅料;儿子正当壮年,用沉重的木勺子,把一口口馅料涂抹均匀。

我偏爱这家店,一因它的豆饼甜美,外圈皮脆且香,内圈皮有嚼劲;二因老板为人实诚,做的馅饼皮薄馅多,使你一口咬下红豆马上跑出来,吃得人既满足又心惊。也因此,小店的生意异常火爆。

买的次数多了,我排队时开始细细观察他们:一句废话也不需要,他们就能流畅地完成一整套制作工序。这看似浑然天成的默契,其实来得艰难。从阿公摆摊卖红豆饼起,这家店已经经营了50年,父亲接过了阿公的手艺,再把它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儿子。和他们成为朋友后,我曾问过,会觉得闷吗?把一辈子都融进这甜食里,会不会感慨壮志未酬、情怀颠破?

“不会啊。”那做事利落的年轻人答得也干脆,“你看,那么多人喜欢我做的红豆饼。”

“你没有尝试过别的生存方式吗?换句话讲,一开始你就愿意死心塌地接手这个摊位?”

年轻人把毛巾搭在肩上,看着我,笑着答道:“一开始会啊,觉得阿公和阿爸教我的东西很不时髦。凭什么别人都在玩滑板玩摇滚,我却在捏红豆饼?但后来发现,这么简单的一门手艺,居然也有很多诀窍和要点,也需要花费好多心力。那时,我才想明白,攀登每个行业的高峰都不容易,做最棒的红豆饼和做最牛的工程一样,都是要非常专注才能成功的。”

“你闻一闻,多香啊,我怎么舍得放弃!”他递给我一个刚出炉的红豆饼,软软糯糯,却自有一股韧劲儿,就像他的笑容。

从台湾回来后,我看到一门讲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课,一看课程,介绍培养学生对西方艺术史的粗浅理解,让学生感知美、欣赏美、创造美,就觉得应该像现场听说书的一样,便选了它。

老师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教的都是冷僻课程,没讲过一两百人集合的公共热门课。看来他资质平平,也许上课就是搜罗下资料,把网上的介绍摘录下来念一遍罢了——事实却不是如此。

他穿着长衫,一上台先鞠躬,感谢我们的出席,继而转身,一言不发地在黑板上画了一条坐标线,标注出现代文艺的几个重要时间节点以及代表人物。他一路梳理文艺脉络,从高更到毕加索,从德加到塞尚,栩栩如生,细节毕现,镇住了底下一片攥着手机打算刷微博的学生。

讲到莫奈时,他问我们有否看过去年在本市举办的莫奈画展,底下都频频点头。于是他按着时间顺序,把莫奈腕下绽放过的睡莲一一罗列,把细微处的变化、成长、跨越,都详细地指出。花的脉络、形状乃至气息,也都被他一点点剖析开来,从只能意会的美,变成了可以领悟的艺术。

在信息俯仰皆是的年代,课堂上能碰到一位老师:他恭恭敬敬地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讲话缓慢、有力,目光平稳地掠过我们所有人;个人特质被主动隐藏起来,不讲段子,不吹生平,只是客观地把学问全盘托出。真觉得是大幸运。他不像教书先生,更像匠人。可是匠人有什么不好呢?一生只做一件事,细节处满是匠心。

总是很感激,遇上这些专注于内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