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自在独行

风筝

贾平凹又出书了,2016年7月底,他的新书《自在独行》隆重上市。作为当代文坛首屈一指的文学家,年过六旬依然散文、评论不断,还有长篇小说推出,让人不禁惊讶。在新书中,贾平凹一改沉重风格,自然畅快地写情感、聊爱好、谈社会、说人生,就连那些儿时的玩物都被他讲得趣味盎然,让读者惊叹大作家竟如此童真童趣。不过,熟知贾平凹的人却说:平凹取得如此成就,可与“玩物励志”分不开的——

石痴得点化

贾平凹是个不折不扣的石痴,他生于陕南山中,长在丹江河畔,年少时打柴歇息于卧石之上,渡河跨越于列石之间,可谓从小与石为伴。只因姓贾,他便顾不得身材矮少瘦削、容貌丑陋,以贾宝玉自居,贾宝玉是青埂峰上的一块顽石,他也自悟“我的上世就是石头”,从此钟情奇石,和石头结缘。

只要流连于山水之间,贾平凹就爱徜徉于河溪之畔,挖沙拣石。因为经常寻觅,家中的石头渐多,堆得家里到处都是,以至于朋友们取笑:“打死我也不敢住你楼下,免得有天被石头砸了我的头!”

1991年春天,贾平凹和朋友们去泾河游玩,河上只有滑索可通对岸,可滑索年久且陡高,让人望而生畏。朋友们正想离去,不料贾平凹却道:“有此机缘怎能不上去看看?”见他要发疯,朋友忙阻拦,可到底没能拦住。当时,贾平凹已在当地小有名气,围看的农民咂舌:“原来写字的人里也有二杆子!”

正是这次登高下望,让贾平凹无意发现滑索下有块石头与众不同,他兴奋地扑进河滩,竟在乱石中发现一尊拙朴的残佛,佛是沙质石头所刻,仅存盘起来的一只左脚和一只搭在脚上的右手。贾平凹喜不自禁,千辛万苦抱回家,清洗后供奉起来。

在很长时间里,贾平凹曾哀叹它遭受的苦难,可慢慢觉悟:佛残成这样,仍能让人想象出它原来的端庄和善。人活一世,只要自信良善未泯,坚持做好自己,又何必受那些欢乐和痛苦烦恼所累?

正是残佛点化,让贾平凹将苦累当成了人生的修行,并因此度过了人生的低谷:1992年底,参加完路遥的葬礼后,疑心太重的妻子便提出离婚,百般调解不成,贾平凹只得离婚,之后一心投入《废都》创作,因此一举成名。

知道他喜爱石头,贾平凹的很多朋友便投桃报李,让他得了很多宝贝。手中石头多了,贾平凹总想顽劣地和别人比一比。一次看画展,他瞧见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脖子上挂着观音玉佩,端详良久后点评“太繁琐”。说着,从自己脖颈取出枚玉佩,大家凑近一看,竟是枚男性阳物。不过,此物圆润光滑,小巧可爱。贾平凹非但没半点尴尬,反而故作鬼脸:“这是古物,玉的质地虽一般,但经过把玩,就十分可爱了。”朋友哭笑不得:“也只有你戴这妙物,才显示出了其可爱。”贾平凹这类古怪刁钻的行为本就很多,如老子所说的大象无形,因此才显出他的另一种质朴可爱。

那些收藏来的奇石都被贾平凹放在书房,宝贝似的供着,在别人看来毫无生机的呆石,在他心中却是会说话、会思考的朋友。

因为玩石,他不仅写出了名篇《丑石》,后又陆续写了《狐石》、《三目石》、《鱼化石》等有关石头的文章百余篇,读者不禁赞叹:其对石头的认知之广、感情之深。

2014年,贾平凹又为著名藏石家李饶的《小石头记》一书作序:“玩石人却绝不丧志。玩的石都是奇石,归于发现的艺术,不是谁都有心性玩的,谁却能玩得出的,它需要雪澡情操,澹泊的态度,天真、美好,这就是缘分。”

陶罐将帅全

从有了名气,就开始有朋友不断建议贾平凹:不要只沉迷于石头这些庸脂俗粉,更要“雨露均沾”地兼顾其他门类,让自己的收藏变得高大上,这样才对得起大作家的名号。

贾平凹欣然接纳:如果在自己的情趣范围内让藏品丰富起来,倒也不失有趣的事。于是,他的收藏终于迈出了质的突破:雕刻、怪木、根雕、壁画、铜镜……只要感觉好玩儿,想方设法都弄来,很快家变成了博物馆。

贾平凹推崇汉代雄风,曾在《卧虎说》中对霍去病墓前的汉代石雕赞美有加,感叹汉代石雕粗朴雄浑,简括传神,而这正是自己写文章时求之而苦不能得的精髓。可是,汉代的文物大多价值不菲,而他收藏时又舍不得掏太多钱,于是他将便宜的汉陶罐作为收藏首选。好在,西安曾是汉朝的首都,咸阳原上遍布着汉代遗址和陵墓,收藏汉罐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2001年,贾平凹偶尔和朋友小聚时,无意听说:关中一地方因房地产开发挖了许多平民墓,墓里值钱的陪葬品不多,倒是出了很多罐子,有民工便将完整的罐子带回家做了喂鸡盆。听说不是皇家贵族的墓,大家顿时扫了兴。倒是贾平凹来了兴趣,“你要是再回去,拣个完整的给我抱回来。”

大作家相托,朋友自不敢怠慢。不出半月,果然抱回个汉罐来。这汉罐高约30厘米,长颈胖肚,腹的上部有一圈图案,似麒麟又非麒麟,应为龙的第七子狻猊。贾平凹的属相正是龙,此次“兄弟”的到来,让他喜不自胜,正可谓“物以类聚,龙以群分”。从此,这“兄弟”霸占贾平凹书房的尊位,成为他镇宅之宝。

2007年时,贾平凹去拜访剧作家芦苇,刚进门,便见屋内的一巨罐,这罐有两人搂抱般粗细,虽素面朝天未经修饰,却如王者般不怒自威,让贾平凹垂涎欲滴。于是暗恋于心,思忖着谋取办法。

一周后,贾平凹专门写信芦苇:“古语云,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此土罐虽是你存,却是我爱,因鄙人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你那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木巨大,但并非森林,不如放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友情之重。当然,君子不夺人之美,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交,有赠丫鬟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瓦釜?”

信发出后久未得到回音,贾平凹如坐针毡时,芦苇来电:“此罐本我镇家之物,你这般喜欢讲话,我只有割爱了!”听罢,贾平凹喜不自禁,于是择了黄道吉日,将“帅罐”请回了家,当天拥着大罐兴奋入眠。

贾平凹潜心于收集汉罐,十多年下来竟已有大小汉罐几百个,他的家是复式结构,一楼用于会客和写书,二楼用于画画和写字。虽分工明确,可因藏品却显杂乱,客人前来,只见这里不但排着各类珍贵奇石几千块,书架上、书桌上、床边厕角还到处摆着土罐子。主人平时除了与石头对话,还喜坐于土罐堆中,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俨然一个坐拥百罐、将帅齐全的大王。因宝贝太多,常让他忘记了吃饭睡觉,因此书房改名为“不眠斋”。

虽然藏品越来越多,可是毕竟其中有一些属于巧取智夺,并不光彩,且里面有太多并不高端大气,不但白白占了地方,还导致客人交通不便。一起和朋友打麻将时,贾平凹常免不了被客人埋怨。对此,他也只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收藏为的是愉悦身心,并不是为了收藏面子,自己喜欢便好。

收藏“贾平凹”

收藏毕竟耗时费财,一旦遇到品相绝佳的精品,想买下来更是疼得贾平凹肝颤,为了支撑这一爱好,贾平凹不得不“开源节流”。

贾平凹的开源之法是出售字画。在作家圈里,写字画画虽是副业,但能如他这样搞出名堂的也并无多人。他本是圈内唯一一位“无意书家却成为书法家”的作家,从80年代便开始写毛笔字,他的字画如他的为人,俗中藏大雅,拙中见大巧。随着出了名,向他求字的人也越来越多。90年代初,他总是有求必应。

结果有一天,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慷慨赠送的字画,竟被人拿去或出售或送礼,自己完全当了冤大头。因此,他写了个“润格告示”,因有点“不好意思”,还挂在门后面。然而就算明目张胆地要钱,求的人仍很多。

于是,自1996年伊始,他修改了自己的《润格告示》,堂而皇之地悬挂在客厅正中,声称“米价涨字画价也涨”,还开列了详细的润格价目表。

结果越是这样,他的字画越是一路看涨,于是《润格告示》也跟着年年换版本,从2005年的一万元两张,到如今已五万一张,他的书法价格甚至引领了西安书法界的价位体系。尽管人们至今对他的书画作品褒贬不一,但他依然故我,不骂最好,骂也没关系,他都不以为忤,反正市场钟情于自己。

如果没有会议,他的作息习惯是上午8点踱进自己的书房,写文章到11点,然后吃午饭、睡午觉,下午则专门用于会客和卖字画。有时,他一下午便能接待几批买书法的人,谈笑间挥毫自如,半天所得往往能抵一个普通作家一年的收入。

只是,贾平凹的开源有时漏洞太多,虽然求字的人很多,但他却不是什么人也肯卖,并且一旦有人送他奇石,那他订下的规矩便彻底没了原则:他会分文不取地当场挥书答谢。因此,以后明知有人投其所好,以石前来索要字画,他也甘心落其圈套。对此,他也不怕妻子埋怨、朋友嘲讽:人活一世,为的怎可全是金钱?因石赠画,自己看中的更是其中的智慧和缘分。

既然“源”开不好,那么“流”一定要节住。因此,贾平凹成了圈内有名的“啬皮儿”。连他本人都承认“我平日吝啬,吝啬花钱吃饭和穿衣”。关于他吝啬的段子更是能装一箩筐,西安的朋友还将他的种种抠门之举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平时吃饭,如果没有女人在场,他绝不会主动买单。如果他大方地回家拿一壶好茶叶,那绝对是为了哄别人一条中华烟。曾有朋友在贾平凹家打牌时突然内急,要去卫生间,贾特意嘱咐:尿完别冲啊,我也要去,省点儿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吝啬得要紧,可是毕竟收藏品日益丰厚,贾平凹也时常忍不住地显摆一下。有一次,两个男性朋友到贾平凹家中拜访。见对方也是玩家,贾一时兴起,领大家参观起自己的藏品,那些都是他多年苦心搜集所得。

因东西太多,大家请主人讲解。贾得意地笑着,说必须拿根棍儿比划着说,遂顺手抄起一物。大家定睛观看,竟是一柄青铜剑,铸造年代应在秦汉以前。明明都是好东西,他却一再自谦:不值啥钱!说话时的神态活脱脱一地主老财,生怕人家盯上他碗里的肉。

殊不知,这两位朋友根本没看上他的藏品,而是听说他的字很好,还能卖大价钱,都想求一幅作纪念,但因他贴了《润格告示》,要求按定额付润费,不想掏钱的客人便不好造次,只好避而不谈索字之事。

幸好,现场还有贾的一位女性挚友,她看出了大家的心思,因此每当贾说到得意之物时,她马上说:“这么好啊!那就送我吧,你早说过让我挑一件的。”一次两次这么说,贾还不当回事,次数一多,他就紧张起来,讲解的话越来越少,得意之色更飞到了九霄云外。

几番吓唬之后,女性挚友突然爽快地说:“算了,我也不要你的宝贝了,作为交换,你给我们几人各写一幅字吧。”贾平凹听了如蒙大赦,马上铺开大纸,逐一写了交到各人手中。

写完后,喝了口茶,他突然眼珠转了转回过神来,于是只能不甘心地嘟囔一句:“少挣了几万块钱呢!”大家哄堂大笑:在你沉迷于收藏时,你已经是我们收藏的目标了。

人生快事莫如趣,玩家贾平凹能跟着石头学会从容处世,靠汉罐教会了大肚能容,在字画生意中难得糊涂,不论玩乐还是学问,都能孜孜不倦,勤奋耕耘,不但要玩,还要玩出水平,最终让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收藏。因此,朋友们对他始终敬佩有加:可爱而有情趣,这正是贾平凹真正的魅力所在!

编辑/杨晓琴